第9章 第九章

颜璟疯得体面，他是失了心的失意人，他权势滔天，所以受折腾的人都变成别人。

        宁时微初次察觉到这件事还早。那一日颜璟正站在她窗前发呆，她脖子上的伤势没好，也不敢告诉旁的伺候丫头，穿了高颈衣服捂着喉咙遮遮掩掩发出细微的咳嗽声。

        颜璟也不知道在窗外站了多久，忽然推开她窗子，问道，“怎么不去外间玩？”

        他穿了最常穿的浅青色长衫，做寻常打扮，说话时温和的气息铺天盖地，琥珀色的眸子倒影着少女细嫩如柳条的身影，像要接她回家。他就是她小舅舅，和以前为她牵马、为她梳头发时没有两样。

        宁时微尚且年幼，是一潭看得见潭底的清澈池水，被他惊得笔落在地上。

        颜璟轻轻说，“天气好，舅舅带你出去玩。”

        宁时微看他眼睛，竟然被蛊惑着忘了先前的凶险，从窗户跳出去，被小舅舅抱在怀里。

        小舅舅带了宁时微去山上看桃花，带她去小溪水旁边摸小鱼。可爱的小鸟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柳叶拂在少女脸上惹得她咯咯大笑。

        小舅舅是宁时微在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宫里莫名其妙走水，火势太猛把宫殿烧得一干二净。宫人谁也顾不上宁时微这位假公主，唯独小舅舅肯冲进火海救她。

        宁时微被救出来时，只烧焦一点头发，倒是颜璟为了挡住一块燃烧的木头差点被毁容。

        宁时微从小没受过委屈，竟然吓得哇哇大哭，害得颜璟手忙脚乱地哄着她。

        后来母亲就说，要好好记住小舅舅恩情，记得舅舅救了微微的命。

        宁时微一句一句把母亲话记在心里，微微的命是小舅舅的，微微要孝敬小舅舅一辈子。

        四位贴身宫女里紫苏陪伴宁时微的时间最长，性格也最活泼，听完宁时微幼稚的悄悄话咯咯笑倒在桂枝怀里，“颜将军正当风华正茂，连个贴心的房中人也没有，哪轮得到大小姐您孝敬人家。”

        宁时微知道很多人想做她小舅妈，紫苏和茯苓或许也是其中之一，故作生气跳起来追打她们，被嘲笑后才不甘不愿说可以分她们一丁点。

        但也是一点点，谁让小舅舅聪明又能干。宁时微长这么大见过的人不少，可惜能像她小舅舅毫无瑕疵之人那是一个也没有。

        小舅舅挽着袖子把手指大的鱼放溪水里，抬头看见她发呆，就用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看她，“你在想什么？”

        宁时微不好意思脸红起来，讷讷盯着他掌心里的鱼看。

        颜璟以为她要吃鱼，叹气说，“怎么这么馋嘴，像只小馋猫似的。这鱼还小，要等到长大些再捉给你炖鱼汤。”

        宁时微脸更红了，她一个小姑娘被心中敬仰的长辈觉得贪吃总觉得丢脸，小声搅着衣服角说，“我、我我吃得很少的，我平日吃饭只吃一点点。”

        颜璟忍俊不禁笑起来，捏了下她鼓囊囊的腮帮子。

        夜里回了宫，宁时微畅快许多，她躲在被子里偷偷想，果然昨天是喝醉了吧，要不然这么好的小舅舅，怎么舍得伤害她呢？况且最后他不是也收了手？

        可惜宁时微为他找了一千个借口，也抵不住他失口喊出一句“明珠姐姐”。

        “明珠”是白凤衫的名号，意即掌上明珠，当今世上配得上“明珠”二字的只有白凤衫。

        明珠公主是天下皆知的美人儿，她爱把珍珠当弹珠玩儿，爱把玉石板子当阶梯，她父亲从来不会违背她心意。

        以前娘亲入幕之宾不知有多少，每每在外间留宿，颜璟就跟在她身后当跟屁虫，喊她“明珠姐姐”。宁时微鹦鹉学舌一样把母亲称为“明珠姐姐”，青年的脸登时绯红，小声哄劝她不要捉弄人。

        颜璟年轻时脸皮也薄，他长得文雅秀气，眉毛斜飞入鬓，不像个打仗之人，反而像书生。脸红时面上不动声色，只耳朵尖上透出端倪。

        宁时微做着鬼脸躲在母亲身后嘲笑他，颜璟平白低落了好几日。

        可惜母亲死了好多年，宁时微再没有听过他喊“明珠姐姐”。

        这话一开口，宁时微就仓皇抬头看着小舅舅的眼睛。做错事的人坦荡，她这旁观者反而心虚，自欺欺人要给他找一个托词。

        可是颜璟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望向她一双琥珀色眸子盛满满满的情意，让人疑心刚才只是错觉。

        但他目光柔软许多，不像个长辈看晚辈，比那要暧昧许多。

        宁时微才十几岁，未曾尝过□□，她所知的情爱都从书中而来，“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她不懂那叫“暧昧”，似被一道惊雷打通四肢百骸，浑身颤栗，头脑通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侧过脸，躲过这温情的目光，心里惶错茫然。

        从前颜璟像高高在上的神，此刻她那一瞥，他才彻底清晰起来。原来他眼睛是这样的，嘴唇是那样的，眉毛下面还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宁时微幼时被他抱在怀里，无聊时就要用胖乎乎的手指抠弄那枚痣，颜璟不怕痛，被扣得皮肤通红也一言不发。

        在此之前，痣只是普通的痣，唯独这刻，痣入了她的心。

        颜璟从林间牵来白马，让宁时微骑马穿行。

        林中风有些大，树叶沙沙刮在耳边，宁时微越骑越快，任凭风从身旁掠过。

        她难得出宫，因马背上痛快，不知不觉就骑远了。等到快夕阳西下时才被小舅舅牵住马。

        他说怕她被风吹走，于是又带她去看了画舫中的花娘跳舞，勾栏里的琴鸣箫默，小舅舅难得没有管束她，宁时微嘴里念着弟弟，在老伯手里一口气买了五串糖葫芦，吃到腮帮子发酸。

        她故意忘了那件事，小舅舅在此时忽然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看着她，“明珠姐姐，你疼疼我吧。”

        周围声音喧嚣得厉害，宁时微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颜璟眼里像含了热烈的火焰，他一字一顿，“明珠姐姐。”

        宁时微手里的糖葫芦啪一声落下来，沾在衣摆上，像坏掉的红烛，十分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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