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绿桔·仙女

八月末梢，蝉鸣嘶噪。

        令北附中的修远楼年代久远，楼下不知哪年种植的洋槐快成了精，枝叶葱茏，近乎遮住二楼办公室的整面窗户，阻隔了大半刺眼的光线。

        空调年久失修，出风口的气流不太起作用，好在树荫缓解了部分燥热。

        宋青澄领完一张物理竞赛报名表，办公室里的交谈声落进耳朵里：

        “这个转学生我搞不定，先不说别的，他上学期那个考试成绩我看过，几乎全部科目开天窗，胡主任，你让他来我们实验班，我得折寿十年。”

        说话的是实验一班的的班主任王美丽。

        王美丽今年二十四，身材细挑，人如其名，长得很漂亮，说话语速一向较快，在一众老师里，她的声音特别有辨识度。

        胡主任先是出言安慰：“听这个学生的家长说，？他以前的成绩还是不错的，经常名列前茅，是个好苗子，这个年纪有点叛逆也正常，毕竟小树不修不直溜，耐心管管，我觉得也是未来可期的。”然后拿捏起了官腔：“小王，你作为咱们教研队伍里最年轻的老师，新官上任，得拿出点工作热情，迎难而上，做好为人师表的榜样，万万不能搞成绩歧视。”

        “……”

        光看王美丽的后脑勺都可以感觉到她在努力克制翻白眼的冲动。

        附中是离河市名列前茅的高中之一，本科升学率居高不下，教学风格自由，唯一的缺点是两极分化非常严重。

        据说，有那么一小部分的学生，择校时多交点建校费，打点打点就能进来，这位转学生大概率属于后者。

        宋青澄回到教室，额头热出了层汗，她从桌肚里拿出一袋湿巾纸，扯开包装。

        教室里比平时热闹，旁边有个瘦得像猴的男生正大声跟旁边人讨论。

        “我刚在办公室听王美丽说，下午我们班要来一个转学生！”

        回话的人兴致缺缺：“转就转呗，你这么激动干啥？来了个仙女啊？”

        也有人好奇地问：“女的啊？”

        瘦猴：“人还没到，重点是，胡主任透露，这个转学生家里给我们学校赞助了一批空调，最迟下星期就能吹上！”

        听到“空调”两个字，热成海鲜市场的教室里忽然冒出几只兴奋的“螃蟹”：

        “真的假的，给全校装空调，慈善大使么这么豪？”

        “这不是仙女也是活菩萨了吧，啊——我感觉我快中暑了，不开玩笑！”

        “真让我吹上空调，我把她供起来拜。”

        可能出于对空调的渴望，大家对转学生的好奇心强烈了许多，瘦猴旁边立刻围过来好几个人，其余的，都抻长脖子听他们的动静，好像脖子越长听得越清楚。

        “肯定真，王美丽说她办公室那个空调制冷不太行，刚好可以换个新的。”

        “……”

        宋青澄将沁凉的纸巾贴在颊边，注视着地板上斑驳的光影，思绪飞远。

        早上她妈妈岑心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你李阿姨今天回离河，八点就到了，我准备晚上给她接风。”

        李阿姨全名李姝，是岑心的至交好友，这个月要搬回离河市，这回打算长住。

        而李姝的儿子——周扉，她的发小，不出意外也会回来。

        不可避免的，宋青澄想起了一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她给周扉写了一封很长的告白信，偷偷放在他书包的夹层里。

        但暑假匆忙而过，直到他们分别，她都没有收到任何答复。

        或许是怕直截了当的拒绝会伤她的自尊心吧，又或许只想将关系保持在友情线上。而那以后，他们也没再联系过。

        都说时间能抹平很多痕迹，但宋青澄一想起这事，心里总会泛起某种说不清的五味杂陈，混杂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只能祈祷别在晚上的接风宴上碰到他。

        余安荷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啥呢？叫你三遍了。”

        宋青澄回过神，“怎么了。”

        余安荷：“周六班长生日，问你去不去。”

        余安荷是她同桌，圆脸大眼睛，性格活泼，人有点自来熟，跟班里大半人有交情。

        宋青澄拿出收纳盒里的午睡枕和睡眠眼罩，“都行，有空就去。”

        “你可一定得去啊，你不去班长不得伤心死。”

        余安荷八卦嗅觉敏锐，一直觉得班长对她有意思，宋青澄摁开摆在桌面上的小风扇开关，率先阻止她语出惊人：“别说话，赶紧睡。”

        余安荷围观完她朝圣般午睡仪式，感叹了句：“你好精致。”

        “没办法，我的睡眠不是特别好，有一点点光都睡不着。”

        宋青澄说完，戴上眼罩后趴在枕头上。

        午休悠扬的铃声响起，教室里聒噪的吵闹声终于渐渐消散，只剩下窗外微弱的蝉鸣和鸟叫。

        “哐啷——”

        课桌碰撞地板的动静把宋青澄吵醒。

        她慢吞吞摘下眼罩，揉了下眼皮，墙上的指针显示，距午休结束还剩十分钟。

        两个男生把一个空的课桌摆在离后门最近的那一组。

        放桌子的手明显在表达灵魂深处的抗议，就桌椅碰撞地面的声音大小来看，用“摆”不太恰当，不如说是扔。

        罗广鹏和王谊午休偷偷玩手机，被巡视的王美丽抓了个正着，手机被没收不说，又被使唤去跑腿。

        课桌要去对面的崇德楼里搬，天气太热，爬上爬下，难免心浮气躁。

        他俩是调皮捣蛋的典型，罗广鹏个子比王谊高出一个头，两人平均身材不算魁梧，气势却很嚣张。

        一班虽说是实验班，整体生态比较平和，但总有那么两个鱼目混珠的爱出风头的刺头，班里大部分人怕惹麻烦，不会随便招惹他们。

        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边煽风点火：“这转学生谁啊，这么大的面子，桌子竟然要让你俩帮忙抬。”

        王谊：“问王美丽去，可能残废吧，没手没脚。”

        男生的自尊心有时会剑走偏锋。

        罗广鹏和王谊把桌子随意放在一边，越想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便把这笔账都算到新来的头上，两个人一合计，罗广鹏说：“给这个新来的一个下马威。”

        两个人走到小阳台上，抬进来小半筐垃圾。

        教室里的人醒了大半，纷纷好奇地看过来，这种看热闹的心态不算恶意，更多的是事不关己。

        大部分人，潜意识里会给他人划分阵营，贴上标签，比如现在，这个“新来的”倒霉蛋自然是阵营外的那个——没有性别，没有名字，只是一个不具象的符号。

        没人会在意一个符号的心情。

        很快，教室里的热烈氛围就在罗广鹏和王谊往那张课桌里塞垃圾时达到了高潮。

        三伏的天，垃圾发酵了一上午，霉气和馊味瞬间以那张课桌为中心，在教室里扩散开，很快又被风吹走大半。

        有人起哄，有人唏嘘，有人笑骂，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只有宋青澄安静着。

        她所在的地方与周围的热闹隔绝开来，弥漫着清淡的凉意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气——和她整个人一样，安静又透明。

        宋青澄不太合群，这种不合群在这时候更为明显。

        有人推门进来，吵闹声逐渐低下去，最终，变成了窃窃私语。

        男生进门的时候仿佛捎进了一层冷风，全班同学看到“仙女”本尊的时候都愣了。

        主要是他那头红发差点亮瞎众人的钛合金眼。

        “操，这哥们儿的头是真的牛逼。”

        “哎，你要供起来拜的‘仙女’来了，要不去磕个头。”

        “找揍是吧？信不信我当场让你给我磕一个。”

        “……”

        “仙女”的打扮也得很时髦……

        尤其是他左耳闪着冷光的耳钉，和发色显得相得益彰。

        少年飞扬的长眉下眼尾微扬，瞳仁深黑，嘴唇的弧度漂亮，消减了几分疏离感，让他的气质流露出放荡不羁的散漫。

        男生顶着那张大杀四方的脸，站门口，闲闲地往教室里扫视一圈。

        第一排有个女生好心地搭话：“你是新转来的同学吗？”

        “嗯。”

        宋青澄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从门口进来的男生。

        她的目光移到那张脸上，她怔了怔神，过往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暂停键，将这张脸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起来。

        十四岁的周扉。

        那时候他还是个虽然有点少爷病，但并不怎么会出格的少年。

        现在，他长高了很多，也瘦了一些，眉间似乎浮着一层阴翳，无论是和印象中还是想象中都有细微的差别。

        以前周扉虽然算不上品学兼优，但成绩几乎稳定在年级前十——在他没怎么用心学的情况下。

        以至于宋青澄第一时间没能把他和王美丽口中那个“很难搞的差生”给联系起来。

        女生跟周扉搭话完，旁边有个男生压抑着兴奋，给他指路：“最后一排那张课桌，你的。”

        他的好看是有攻击性的，眉宇之间隐约敛着戾气，而这份戾气就在他走近教室后排，拉开座椅的那一瞬间，完全浮了上来。

        他看见了那张桌子里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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