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积魂盏
面具人最后怎么样，是否与符齐同归于尽，溪客并不确定。
但是，符齐的遗愿，已经不言自明。
符齐的道，因凡人而继续，最终又因凡人而终。
如黄粱一梦，他对不起的，也只有那些枉死无悔的凡人。
“神仙，还是不要有执念的好。”最后看了眼石壁上的死像，溪客走回甬道。
执念成魔便是劫。
若能渡劫成功，自然功德圆满。但更多的神仙，却是还没熬到渡劫成功那一日，就被磨灭了记忆，匆匆入了轮回。
要溪客说，这一世倾尽全力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下一世重新起炉架灶，连这一世的记忆都未必能够觉醒，又谈何圆满。
而比执念更可怕的，却是以为自己能接受某种捷径，便匆匆选择了一条路。如符齐这般，走到半途，手上沾满了鲜血和罪恶，才发现终是说服不了自己。再想回头，恶果已经造成，又如何能回去？
这一刻的悔悟，才是最锋锐的剑，毁了道心，也断了来世。
身后的晏海默不作声，眸光里难得一见的晦暗。
溪客没有看他，叹了一声，沿着甬道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距离很近。
“布了结界。”溪客没有任何意外。
两人从石阶下来，已经接连看了九个窟，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有股浓郁的松香油脂味，越到后面气味越淡。
这样的变化，只有布了结界才解释得通。
因为结界的阻隔，少量松香油脂味外溢到甬道内，因为地下世界长期被封闭，外溢的气味越来越多，又经过长时间的发酵，这才如此浓郁。
与外界空气流通后，甬道内的气味自然就淡了下来。
也因为时间有点久，眼前这个结界看起来并不稳固。
溪客轻轻点了一下，结界好像一个巨大的气泡，被戳破。
松香油脂味扑面而来，晏海拉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等气味彻底散去，才走上前去。
所谓复生池，其实是个巨大的石窟，比之前的九个石窟都大。
一眼望去，是一排排巨大的木架。
木架的每一层都摆满了尸体，一具挨着一具，从溪客的角度看去，仅看到一双双干枯的脚。
甚至还称不上干枯，用鼎文中符齐的描述更合适，那就是皮包骨。
不过，这石窟内的布置又跟鼎文的描述有所出入。
溪客想了想，应是整理过的结果。
她走近那些木架一看，果然每个架子上都注明了时间：入窟时间和死亡时间。
如货物一样堆积，甚至还有详细的出入库记录。
溪客心底发冷，若不是符齐已经死在与面具人的同归于尽中，她的寒冰狱会很欢迎他。
“过来看看。”木架中的空隙，晏海对着这边喊道。
溪客走近，只见两具尸体分别被他从两侧的木架上挪了下来，头靠头肩并肩地放在一起。
左边的那具尸体，干枯不说，面容上显露出一种奇怪的扭曲，似怨似怒，又有着浓郁的怀疑，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显得特别怪异。
右边那具尸体，相对饱满一些，面容上是一种神奇的愉悦，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
溪客指着左边那具，笃定道：“这是第八窟之前的？”
晏海点头。
溪客心怒，不仅她掌管的寒冰狱，地狱十八层都很欢迎面具人。那些油锅、火海、拔舌，很期待他去试一试。
“开始吧！”晏海看了看她，叹道。
凡人讲究入土为安，符齐的道场，别说是土，从上到下都是石头构筑的。
溪客点头，两人一齐动手，一具具尸体从木架上被挪了下来，叠放在符齐挖好的复生池中。
上万具尸体堆放在一起，尤为壮观而可怖。
溪客打了个响指，真火落在尸体堆上。
烈焰焚烧，蔓延，很快就将所有尸体吞噬在内。
幽幽的火光将整个石窟照亮，木架的影子重重叠叠，落在地上，将石窟分成一条一条的方格。
晏海的脚边，也同样落下了火光映照的影子。
“往后退一步。”溪客看着那抹影子，顺手将他推开。
影子露出完整的模样，近似一个圆形的钵，好像大树的树干上攀附的树瘤，突兀怪异。
晏海一惊，顺着火光散射的方向看去，在木架的底层，看到了一件件木雕。
他走近，俯身将最近的木雕拿出来。
工艺极好，每一片花瓣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就连花瓣上竖着生长的脉络都极为清晰。
花瓣颜色碧青，金黄的花蕊一半露在外面。
晏海数了数花瓣数量，将手中的木雕递给溪客：“是十二瓣青莲。”
溪客沉默的看着木雕，伸出手指沾了点浸泡花蕊的液体，半晌之后，面色阴寒：“都烧了吧！”
六界生灵，皆有三魂七魄，魂为阴，魄为阳。
三魂和七魄又各分阴阳。
三魂中，地魂为阴，天魂和命魂为阳。但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与肉身同在。
一般情况下，只有生灵肉身殒灭之后，三魂七魄才会从肉身中脱离出来。
但万事都有例外，凡人因为魂魄弱小，受到惊吓的情况下，极易出现离魂症。
离魂之后，若不能及时回到肉身，便再也回不去了。
溪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木雕，大概知道了面具人鼓动符齐活腌凡人的用意。
青金石广场上的血迹，确是这些凡人被杀所致。
面具人这么做的目的，答案也正在这木雕之中。
晏海将其他的八个木雕取了过来：“这到底是什么？”
“积魂盏。”溪客冷道。
世间总有些仙人心存妄念，诸如这积魂盏，哪怕雕刻成十二品青莲的模样，也不能掩盖他的邪恶用心。
晏海沉默片刻，积魂盏的作用便是收集魂魄——生灵活着的时候的魂魄。
在仙界古老的典籍记载中，生魂最重要的一项作用是补魂。上古时期，众神法力无边，借助积魂盏收集的魂魄，加以提纯，炼成丹药，用来补充魂力。
或者，也可以用来给魂魄缺失的人补齐魂魄。
但是，上古已经破灭近百万年，众神的法术很多都散佚。比如他所看到的典籍，也只记录了这件事而已，具体的做法并没有记载。
生命如蝼蚁，魂魄如丹材。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无道，最终才会爆发上古众神之战。
青莲大神出世，彻底毁了众神的神座。
张扬跋扈的众神，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低头看了看收集拢来的积魂盏，晏海叹道：“一共九个积魂盏。”
他指着其中一个，接着说道：“这是放在第九窟木架上的。”
最后这个积魂盏工艺上粗糙得多，显然是匆忙雕刻而成的。而且，放置的位置，也不像之前的八个那般隐秘，被随手放在木架的第三层。
溪客肯定道：“面具人没死。”
她的面色极不好，把手中的积魂盏掷入火海，盛放的赤焰瞬间笼上了一层深沉的幽蓝。
一刻之后，九个积魂盏燃烧殆尽，上万尸骨也化作灰烬。
承载符齐证道希望的复生池，底上铺了一层白灰，混合中浓郁的松香油脂味。
溪客取出一只特制的魂瓶，将复生池里的白灰尽数收走。
“上去吧！应该能出去了。”她叹了一声，“我会将他们的骨灰送去人间界。”
晏海点头，从石阶出来后，转身一剑斩去。
石阶裂开，入口再次被封闭。
地下世界，近十万的石像，一具具裂开。
神圣的脸上，撕开一道道裂痕，走到了穷途末路。
挨着“生死”二字盘坐的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大口血，面如金纸。
“晏海道友，白道友，下面怎么样？”领路仙人强笑道。
溪客看了他一眼，也不揭穿：“符齐入了歧途。”
“歧途！”抱皤仙人惊呼，面色更差。
“你们看吧！”溪客也不多言，随手将留影石扔给他。
画面很清晰，从头到尾记录了两人在地下世界的经历。
晏海诧异，传音道：“怎么用了留影石？”
溪客扬眉，看了看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
与人一起闯秘境探宝，最重要的便是不能平白制造嫌隙，用上留影石，得宝不得宝一清二楚，得了坦坦荡荡地分，没得正好消除其他人心底的挂碍，至少能维持面子上的和谐。再则，她进秘境的目的毕竟不是单纯寻宝，自然是能少些麻烦就少些麻烦。
倒是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麻烦怕是不小。
晏海嘴角浅笑，看向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果见他们面色惨白。
符齐本人都走了歧途，那么他留下的道，自然也算不得什么正途。
两人悔不当初。
溪客看了看青金石广场，堆积的白皤果然都不见了。
她掏出怨珠，正想细看，只见掌心的怨珠肉眼可见地缩水，仿佛冰雪遇上阳光，一刻之后，彻底的消失。
包裹道场边界的浓雾散去，有人声传来。
“该走了。”
领路仙人和抱皤仙人回神，把留影石还给溪客，默默地跟在两人的身后。
出来的地方，还是老庄，所见依然是漫天白皤。
“道友去哪了？叫我好找。”有人过来撞了撞抱皤仙人的肩膀。
抱皤仙人看过去：“道友寻我？”
“可不是，你不是颜栖的朋友吗？你看，我这里又发现了一条写了他名字的白皤。呐，你拿去吧，正好跟之前的那条一起，好歹也是个念想。”
仙人说了两句，把白皤塞给抱皤仙人，临去的时候还摇了摇头。
抱皤仙人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白皤，神色萧瑟，仿佛抓住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在符齐的道场走了这一遭，他再也无法把这些白皤，简单地看做是人间界的习俗。
“收着吧，没什么怨念。”溪客瞅了一眼，想来这老庄里停尸过的，不仅仅是枉死长辈。
抱皤仙人赶紧缩手，把两条白皤，一起塞进乾坤袋。
溪客问明织炎上仙所在，四人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仙人，有些话多的热热闹闹地说着谁收获了什么，但更多的仙人不是垂头丧气，就是闭口不言。
溪客了悟，这些有所收获的，想必也是被卷入了道场之中，闯了关便得宝。毕竟，不是所有的道场主都跟符齐一样，就是个大坑货。闯关之人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而且要帮他收拾烂摊子。
她摇了摇头，想起乾坤袋里的那只魂瓶。心道：下一次，可千万别再折腾这样的事情出来了。
晏海不知道在想什么，静了一路。直到看见老庄中的停尸大殿，才突然道：“人少了四分之一。”
溪客正要迈步上台阶的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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