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断桥边的小二哥9

裴长德和宋舒看着法海从医馆走出，走了几步又顿了顿。只见他回头看向整个处于闹市中的医馆，脸色不太好看，却辨不清眼底情绪。因着今年杭城罕见的下了雪，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大和尚孤零零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就现得格外凄凉。

        “也不知他跟那许仙说了什么？”宋舒看着那消失的人嘟囔道。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裴长德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当年傻乎乎的大个子竟成了如今这样子。”

        “那我们进去找许仙探探口风？”

        裴长德给了宋舒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你对你的妖族同道伸援手，管他许仙干嘛。”就算是探口风，要探的也是真正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的那个。

        临近年关，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杭城却是哀声一片，遍地缟素。

        任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广做善事的白素贞白仙子，竟然会是一只蛇妖！那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的小青姑娘，也是一条蛇妖。

        据说一位名叫法海的大师傅，一眼便看出两女其实非我族类。他先与白素贞的丈夫许仙说明此事，要许仙合作抓那蛇妖，逼她们乖乖就范现出原形。结果许仙愣是舍不得娇妻，反而说大和尚是出家人心思不净，硬要拆散他们恩爱夫妻。后来大和尚见实在劝说不动，直接将人掳去了城外寺庙要给许仙剃度。这一来白素贞可就不干了，和小青一起掀起滔天巨浪要水淹寺庙，逼法海交出许仙。

        人自然是没有交出来，甚至白素贞都没看见自己官人一眼，与法海战了个昏天黑地的她就被收入了铜钵中，永远镇在了西湖边的雷锋塔下。小青也在斗法中受了不轻的伤，不知盾向何方。

        话说神仙打架，凡人受罪。仅仅是一个大和尚和两只蛇妖的斗法，便已经累及杭城半数百姓。于是有了眼前这哀鸿遍野的一幕。

        裴长德落后自家师傅半步凭空而立，眼见杭州处处破败，人人哀戚。

        当时法海与两蛇妖大战一场早已竭力，此时落于百姓之间，目之所及早已不是初来时那热闹祥和的杭城。附近百姓见他瘫坐在地，又想半日前还在谈天说地，祈盼未来的亲人朋友死的死伤的伤，而这和尚确是罪魁祸首，不由得悲从心起，化悲为怒，无数的拳脚便从四面八方落了下去。突然间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那和尚施了障眼法跑了，眼睛通红的人们便发现自己手脚下的人从青壮和尚变成了垂朽老人。

        这老人穿着大和尚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彷佛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身体枯瘦，裸露在外的四肢彷佛只包着一层皮，身上、脸上淤青与伤痕随处可见，连缩成一团的力气也没了，直挺挺躺着，像是下一口气就没了。

        “这是那和尚的受不了挨打，施法换了一个老翁过来？”有人不解的猜测。

        “可是这件衣服的确是那和尚的衣服。”有人喘着粗气说到。

        “也是个光头。”有人附和道。

        最终人还是散了，各自去处理乱成一团的家中事务。

        “师傅，”裴长德心里早已乱成一团，“他们，本来都可以不用死的！”语气不自觉的带了悲愤与不解。明明自己的师傅和柳七姑娘，有能力将一切悲剧扼杀在最初的不是吗！

        他自小在杭城长大，后来又在西湖上摇了五十年的船，杭城每日的愈渐繁荣都在他眼中，杭城的一人一物，一花一草对他而言都是那么亲切，这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对与故乡的感情。

        然而自从事情变得不可把握以来，他就被束缚着跟在师傅和柳七的身后，眼见着一座繁华的大城变成废墟。

        宋舒躲在裴长德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此时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不知作何感言。

        东家彷佛没有听到裴长德的话，转头看了看一直以来都是面无表情的柳七，开口道：“时间差不多了吧。”

        柳七抬头看向天空，不知道看向了哪里，又好像看到了藏在天空后面的每一处。

        许久，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可以了。”

        东家闻言，反手拎着裴长德的衣领一抛，裴长德便不受控制的到了穿着法海僧袍的老人身边。

        以他的眼力，自然认得出这就是法海，是没了灵力护持，年近百岁的黑狗子。

        下意识的用灵力护住黑狗子的心脉，游走于他的全身为他疗伤，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人微微好转。

        “不用费力气了，”黑狗子气若游丝，眼睛都未睁开，却知道是谁在为他疗伤，“我知道自己的身子，若是没了灵力，早已油尽灯枯。”

        说着他勉强睁开了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这世道。

        “我呀，被一股执念，迷了眼，遮了心。”他顿了顿，重新积聚力气，声音比羽毛还轻，“如今便是想忏悔，也只能去到，阿鼻地狱了。”

        感受到老人的生命力在飞快消散，裴长德急忙说到，“你别说了，我求求师傅，师傅肯定……”

        话音未落，手下这具身体的生机彻底断绝，嘴角却带着一抹似乎是解脱的笑容。裴长德愣了愣，灵力还在持续输送，却怎么也停止不了黑狗子的身体逐渐变冷。

        法海的死去彷佛是个信号，无数纷杂的念头与画面冲进了裴长德的脑子里。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头痛，裴长德晕死了过去。

        已经没了知觉的他自然不知道，在宋舒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周边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八岁以前，裴长德像所有男孩子一样，调皮爱玩，活泼可爱。可能是家境使然——父亲是当朝丞相，祖父是太子太傅——年纪不大的他在文辞方面竟也优秀得远超同龄的孩子。一度，裴长德认为自己会像祖父和父亲一般，寒窗十年后打马游街、看遍繁花。只是，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那一年皇帝突然病重，纵倾太医院与天下名医之力，用尽了各类奇珍异宝，皇帝也是日渐憔悴，眼见着便要驾鹤西去。这时，一个清风霁月的道长却神乎其神地出现在皇宫里，扬言三日内，只要找一个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的孩子，替皇帝去庙里供奉佛祖，皇帝这病便能不药而愈。

        先不论这缘由何来，就凭这位道长来无影去无踪，翻遍了皇城也找不到一丝他的痕迹，便足以让皇帝着手找到那个孩子。结果便是，三日内，便只找到了一个裴长德。

        能救皇帝的命，莫说是出家做和尚，便是杀了献祭上天，被选中那人也只得三跪九叩，谢说皇恩浩荡。

        于是第三天，裴家没了那个小小年纪便才名远扬的长子长孙裴长德，承德寺里多了一个道和小和尚。

        神奇的是，皇帝竟真的渐渐恢复了。皇帝很高兴，因此，不但是裴长德，整个裴家都得到了令人眼红的赏赐。

        纵然是年纪小，裴长德也隐隐约约明白，把自己约束在承德寺的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为了裴家上上下下，他也就收敛了性子。从《春秋》《孔子》到《心经》《妙法莲华经》，慢慢地，他竟也悟出了几分佛法的奥妙与趣味。主持摸着他的光脑袋感叹他是天生的佛家弟子，甚至他自己都觉得，皇帝这一病，就是冥冥之中，佛祖在召唤他。

        但是好景不长，皇帝再一次病重，甚至来不及就医当晚就去了。新帝上位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听从某些谣言，把皇帝病重的原因强归于道和小和尚做了触怒佛祖的事情。

        承德寺里相熟的一个老和尚不忍见年纪小小、悟性又高的小和尚被扣上这顶大帽子，偷偷将他放了出来。后来，那个偷偷放走他的老和尚死了，裴太傅中了风偏瘫在床，裴丞相丢了官位郁郁寡欢。举目无亲的小和尚有家不能回，昔日煊赫一时的裴家门庭渐冷、无人问津，最后逼不得已卖了宅子举家搬迁到一个偏远的州府过活。

        裴长德本想偷偷跟着裴家众人，出了杭城再和家人相见。无奈本来这段时间左躲右闪、担心受怕、食不果腹之下，人本就病着了。出城不过三里地，一头扎在路边的草丛里昏迷不醒。还是好心的老乞丐路过，给他抱回了破庙，并上山采了些药给他服下。

        饶是这样，裴长德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那时候，裴家众人早已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在老乞丐的劝说之下，他留在了杭城。

        这一年，裴长德十二岁；这一年，他认为自己是裴家败落的罪魁祸首；这一年，他认为跟不上裴家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上天惩罚他做一个低贱无名的乞儿。

        可是，冥冥之中，他总是跟佛有着解不开的缘。

        他拿着自己晚上的吃食，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老和尚不见了。裴长德绕着破庙找了一圈，也就随他去了。可那天晚上他跟着老乞丐回来的时候，那老和尚又回来了，疯疯癫癫理直气壮地缠着他要吃的。裴长德又气又笑，看着这个老头又想起了承德寺放走他那个，想着一报还一报吧，与他分食了晚饭，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就在裴长德以为他要永远养着这和尚的时候，老和尚突然正常了，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学他的本事。

        裴长德本不想答应，但看着老和尚那双好像有着旋涡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就把到嘴上的不学说成了愿意。

        后来在世间行走的便多了一个叫做法海的和尚，这和尚拆了一桩婚，毁了半座城。但是不为人所知的是，这和尚却也成就了一位在人间历劫的仙界大帝。

        裴长德的脑子混混沌沌，光怪陆离的画面接连的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于一座破碎的城。

        他将将醒来，口干舌燥，头疼欲裂，而鼻翼间茶香浓郁，一时间辨不清此时身在何处。费力翻身坐起，他这才开始打量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便是一个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博古架。上面放了些书籍册子与各种各样的把玩物件，可见房间的主人兴趣广博。

        推开门，铺天盖地的冷气嗖的裹住了他，入目是一片白，却也没压住雪白地下盈盈的绿。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白色小球倏的飞过来，精准的在脸上开了话，真真把裴长德砸得一愣一愣的。

        “哈哈哈哈你瞧他这呆样子，”少年嘲笑的声音从墙角处传来，“想必的昨儿个的酒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裴长德下意识的便冲到雪地里攥起一个拳头大的雪球，朝着那边恶狠狠砸过去，“臭小子，看我今天不让你见识见识谁才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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