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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二第章 寡妇和她的儿子


给头发花白的老人以爱心

        他们无不受到人们的尊敬

        马洛《帖木儿》[  马洛(1564-1593),英国戏剧家、诗人,发展无韵诗体,革新中世纪戏剧,主要剧作有《帖木儿》、《爱德华二世》等。]

        大凡爱谈及此类事者,一定已注意到,礼拜天英国的乡村景色多么静谧,引人思考。面粉厂急促的啪嗒声,把犁人的口哨声,马车发出的辘辘声,以及所有其他乡村劳作的声音,这天都蓦然消逝。连农场的狗也不大吠叫了,因为行人减少。每遇此时,我就几乎幻想风已平息,阳光明媚的大地亦将其清新葱翠的色彩融进蓝蓝雾霭,享受着神圣的宁静。

        可爱的日子多么纯洁、安宁和明亮,

        她是大地和天空的新娘。[  英国诗人乔治·赫伯特(1593-1633)的《教堂》诗中一句。]

        把礼拜天定为休息日,实为明智之举。神圣的宁静弥漫于大自然,人心得以抚慰;每一种不安的激情,受其魅力影响而变得镇静,我们感到自然的宗教心理渐渐萌发。就我而言,当置身乡村教堂和美丽宁静的自然之中,总会产生特有的新奇感。我认为,假如礼拜天我不是变得更虔诚,至少也更完美。

        我近日逗留乡间之际,常去古老的乡村教堂做礼拜。成荫的走道,衰败的纪念碑,浅黑的橡木护壁板,都因了逝去的阴郁岁月令人肃然起敬。这里,似乎宜于让人们作庄严的沉思。不过因为地处富裕的贵族住宅区,上流社会甚至将其炫光丽彩射进这圣地;我感到周围的可鄙小人,在不断以其冷漠浮华把我拉回尘世。在教堂的全体会众里,仅有一人,对真正基督教徒的虔诚之心好像深有所悟。她是一位贫穷体弱的老妇,几十年岁月里一次次病魔已使之驼背。她虽然一贫如洗,但某些美好的品性仍然依稀可见。应有的自尊尚留存于外表。衣服尽管很平常,却极其整洁。为向她表示敬意,人们让她独坐于圣坛台阶上,而非坐在贫穷的村民当中。人间爱情、友谊、交往等等,她似乎无不经历,现在只望某日升入天堂了。我见她无力站起,弯腰祈祷,一如既往诵读祈祷书——尽管双手颤抖,视力不佳,无法诵读,但她对祈祷文显然已烂熟于胸。此时我深信,这位穷苦女人震颤的声音,已先于牧师的吟唱声、管风琴由强至弱的琴声或唱诗班的合唱声,远远升上天国。

        我喜欢流连于乡间教堂,而这个教堂所处位置颇令人惬意,因此我不断被吸引。它座落于一座小丘上,一条小溪沿山蜿蜒,婀娜多姿,继而穿过一大片柔和美丽的草地。教堂位于紫杉属树木中,它们好像与之同龄。哥特式塔尖精巧优美,高耸其间,一群群乌鸦常盘旋四周。在一个明媚安宁的早上,我坐在那儿,观看两个工人挖掘墓坑。墓坑选在坟地最偏僻冷清一角,这儿坟墓众多,其名不为人知,仿佛孤苦伶仃的死者被杂乱抛进了地里。据悉,此新墓系为一穷苦寡妇的独子所挖掘。人在世时有等级差别,死后入土亦不例外;我正作如此深思,教堂的钟声敲响,预示出殡行列将至。这是穷人的葬礼,毫无壮观可言。棺材极其普通,无棺罩或其他饰物,由几个村民抬着。教堂司事走在前面,神情漠然。没一个假悼者[  如同在我们中国有请人哭丧的风俗。]显露悲伤,却有一位真悼者蹒跚无力地跟在遗体后面。她是死者的老母——即我看见坐在圣坛台阶上的贫苦妇人。一个同样卑微的朋友搀扶着她,极力安慰。几个邻近的穷人加入送葬队中。一些村里的孩子手牵手奔跑,时而喊叫欢笑,不加思考;时而停下,凝视悲哀的老妇,天真好奇。

        出殡行列走近墓坑时,牧师步出教堂门廊,身着宽大的白色法衣,一手拿祈祷书,执事伴随其后。不过,葬礼仅为一种慈善之举。死者生前穷困潦倒,活着的亲人亦身无分文。因此仪式极其敷衍,冷漠淡然。终日饱食的牧师,只走出教堂门口不远——在新掘的墓坑处,其声音几乎难以听见。而我也听不到举行葬礼之声,庄严动人的仪式竟然成了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

        我朝坟墓走去。棺材放于地面,上面刻着死者的名字和年龄:“乔治·索默斯,终年二十六岁。”不幸的母亲被搀扶着,跪在墓前。她紧握干枯的双手,仿佛在祷告;但根据其微颤的身躯和痉挛的嘴唇,我发现她满怀母亲的思念,凝望着儿子的遗体。

        棺材入土准备就绪。这时忽然一阵骚动,满怀悲伤与爱心的人更加难过。之后牧师发出指令,带着全然公事公办的冷漠语气。铁锹在泥沙和砾石上挖着,声音撞在所爱的人的墓上,最令生者心碎。母亲出神地想着什么,万分沮丧,仿佛突被骚动惊醒。她抬头望望四周,两眼发呆,略显狂乱。几个男人手持绳索走来,欲把棺材放入墓坑,她便用力扭动双手,悲痛欲绝。照护她的穷苦妇女挽着其胳膊,努力把她扶起,轻声安慰道:“快别这样——别这样——别太往心里去——”但母亲只顾摇头,又扭动双手——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的人,便会如此。

        人们把遗体缓缓放入墓坑时,绳子发出吱嘎声,母亲显得痛苦无比;这时又传来碰撞声,是棺材偶然触到什么东西,母亲顿时心疼不已,唯恐孩子受伤害,尽管他早已远离人间苦难。

        此景惨不忍睹,令我忧伤之至,喉头作哽,满含泪水。一位母亲如此悲哀,我却无所事事在一旁观看,似乎太残酷。于是我朝墓地另一处踱去,直至送葬队离开。

        眼见那位母亲痛苦缓慢地离去,留下世上最亲密的人的遗体,又将回到孤独贫苦的生活中,我深感难过——我想,富人的忧伤算什么!他们有朋友安慰,有种种乐趣消遣,有众人排忧解难。青年的悲哀算什么!他们的心智日趋成熟,不久即使伤口愈合;他们乐观豁达,不久即冲破精神压力;他们朝气勃勃,坚韧顽强,不久即投身新的事物。而穷人悲哀时,无从获得物质上的安慰;老人悲哀时(生活对于他们只是寒冷的冬日),亦无法期待欢乐再生;一位年老寡妇悲哀时,孤苦伶仃,深深悼念多年唯一给她安慰的独子——这些才是真正的悲哀!它们使人感到任何其他安慰都徒劳无益。

        良久,我才离开教堂墓地——就在返回途中,我遇见那位安慰死者母亲的妇女。她一直把老妇送到孤零零的住处,此时正回家;我从她那里又了解到与目睹的动人场面有关的详情。

        原来,死者父母从小生活在村里。他们以前住的村舍非常整洁,夫妇从事各种农活,种植一个小菜园,生活舒适幸福,堪称完美,无人不夸。他们有一独子,长大后成为其晚年的支柱,使他们自豪。“啊,先生!”善良的妇女说,“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温和,对周围每个人多么亲切,对父母多么孝敬!一到礼拜天,他就穿上最好的衣服,腰板直直的,又高又大,好不快活,谁见了都高兴。他扶着老母亲到教堂,因为她总是更喜欢让儿子而不是丈夫搀扶着——可怜的人呀,她确实应该为儿子骄傲,周围哪还有更好的小伙子呢!”

        不幸有一年经济萧条,农业歉收,她儿子在诱惑下去附近沿河一带的某个小行会作事。没多久他即落入一伙人的圈套,被强行抓到海上服劳役。父母只听说他被抓走,其余一无所知。他们从此失去生活支柱。父亲本已体弱多病,现在更是心灰意冷,郁郁寡欢,孤苦伶仃,再无法自谋生路,只得接受教区救济。她在村里属于最年长者之一,备受敬爱。她在那座村舍曾度过无数快乐日子,现在也无人提出要它,村里仍然让她住着。她在此生活孤单,几乎没有依靠——生命机能必需的一点东西,主要靠歉收的小菜园提供,邻居们不时也帮她干点活。几天前,她在菜园摘菜准备做饭时,突然听见对面小屋的门打开。这时走出一个生人,好像心急火燎四处张望。他身穿水手服,面目消瘦,苍白可怕,一副被病魔和苦难压垮的神态。他看见她,急步走来,可是步子踉跄,软弱无力——他在她面前跪下,竟然像小孩般啜泣。这位穷苦女人茫然惊诧地盯着他。“啊,亲爱亲爱的妈妈!你不认识儿子了吗!——你可怜的儿乔治呀!”真是她儿子,曾经那么健康活泼,现在竟然遭到如此摧残!他伤痕累累,病入膏肓,被监禁在了异地他乡;这时终于拖着残败之躯回家,期望在从小生活的地方安度余生。

        母子重见,悲喜交加,其情景我无意详尽描述。他竟然活着!甚至回到家里!往后,他或许还可给年迈的母亲以安慰,以希望!——然而,生命的活力在他身上已丧失殆尽;假如尚缺什么以完成命运的安排,家乡凄凉的小屋已经足够。他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孤独的母亲在此度过多少不眠之夜),从此卧床不起。

        听说乔治·索默斯返回,许多村民都来看他,安慰他,尽各自微薄之力给予帮助。可是他太虚弱,无法说话,只能用眼色表示谢意。母亲一直守候在旁,他似乎只愿让她一人照护。

        病魔,甚至会让人丧失男子气概,使其心软,几乎如婴孩一般。一个衰弱无力的人,身患疾病,意气消沉,即便已长大——一个整天卧床不起,日见消瘦,被孤零零弃于异乡的人——怎会不想念母亲呢!是母亲把他抚养成人,为他铺平枕头,帮他自立。啊!母亲对儿子的爱,充满温柔,经久不衰,胜过人间所有情感。这爱,绝不因为自私而冷漠,因为危险而胆怯,因为卑微而淡薄,因为忘恩而窒息。为了儿子的利益,她愿牺牲自己的一切舒适;为了儿子快乐,她愿放弃自己的一切享受。儿子的声誉使她光荣,儿子的成功使她欣喜。假如不幸降临于他,她会对他更加亲切,使之摆脱不幸;假如他蒙受耻辱,她仍然会爱他,对他满怀深情;假如全世界将他抛弃,她便会成为他的整个世界。

        可怜的乔治·索默斯,已知病中无人安慰是何滋味,孤零零地过着囚禁生活,无人看望是何滋味。一不见母亲他就深感痛苦,无法忍受——她每移动一步,他的视线都紧跟着她。母亲会数小时坐在他床边,看他入眠。有时他从恶梦中惊醒,焦急地四处张望,直到看见母亲就俯身在旁,心才得到安宁;他握着母亲的手,放于胸前,像小孩一般又安然入睡——就这样与世长辞。

        听到这个穷人悲惨的故事,我激动之下要去那小屋看望死者的母亲,给予资助,尽可能予以安慰。可一经了解,我发现村民们满怀善心,该帮的已帮;又因为穷人最知如何互相安慰,缓解痛苦,我才没贸然行动。

        第二个礼拜日,我重返那座乡村教堂,吃惊地看见那位贫苦的老妇步履踉跄,沿走廊朝圣坛台阶上自己的位置走去!

        她对儿子表现出深切哀悼。她尽管一贫如洗,却显示出虔诚爱心,其间的抗争感人至深。她佩戴着黑纱一类的东西,手持一张褪色的黑手帕,悲痛时时显露于表;她亦极为谦恭。我环顾四周,目睹历史上著名的墓碑,富丽堂皇的匾额(上面刻着悼念死者的盾形纹章),以及达官贵人为悼念逝去的光辉岁月,所设置的盛大但冷漠的场面;再回头看这位因为饱经沧桑痛苦而背驼的穷苦寡妇——她坐于心中之神的圣坛上,祷告着,赞美着,虽然心碎却不乏虔诚。此时,我感到这是一座活的纪念碑,其哀悼之真诚,毫不逊色于上述一切堂皇之物。

        我将这故事讲给会众里几个富人听。他们也为之感动,尽力安慰她,以减轻其痛苦。然而,这仅为她通向坟墓铺平了几步路而已。之后,教堂里她常坐的地方便不见了其身影,这样过去了一两个礼拜;就在离开此地前,我不无宽慰地听到她已静静告别人世,加入到她所爱的人们中间,那里绝无悲哀,朋友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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