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崽崽未满月

崽崽旁观着，她这位亲哥四大爷不过年长她四岁，生出来满月后就被抱走至承乾宫，由佟氏抚养了。

        宫里的阿哥们稍微懂得事的时候几乎都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养母又是谁。当年生出四阿哥时，德妃位份还低，没有亲自抚养阿哥的资格。

        因此四阿哥今日这番表现，明显有佟氏的教导在其中，任是一个孩子懵懵懂懂明白了自己还有一位不在身边亲自照顾的“生母”，即便是感到陌生或害怕，也不该是这么一副戳心的嫌恶模样。

        崽崽内心叹气，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想起德妃不顾一切保护她的举动，崽崽也明白，无论是不是出于抱未来皇帝大腿的心思，她也需努力地把四大爷的心扳回来。

        好在此时的四阿哥，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屁孩，一直以来知道自己不是皇贵妃的亲生子，心中恐惧与患得患失多于一切，心智尚且稚嫩。崽崽还有大把的时间和办法对付他。

        于是此时，崽崽又伸手，咿咿呀呀地指向躲在佟氏脚边的四阿哥，脸上都是笑。

        俗话说的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崽崽深谙此道。

        康熙瞧着二位嫔妃之间火药味浓重的氛围，只暗暗感谢怀中这善解人意的小公主打破了这氛围。既解了围，他自然需出来和稀泥，捋了捋胡须，又抚了抚大拇指上对翠玉扳指，冲着四阿哥摆了摆手道：“四阿哥过来，瞧瞧你妹妹。”

        四阿哥抬手怯生生地看了看佟氏，弱弱请示道：“额娘……”

        佟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神得意地瞟着德妃一张惨白的脸，然后微微欠了欠身子，温柔地对四阿哥道：“好孩子，你皇阿玛唤你，你便去吧。皇阿玛怀里抱着的妹妹，是你的生母德妃娘娘近日生的呢，与你血脉相连的呢。”

        四阿哥更是发怯，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走至皇阿玛的身边，还忍不住回头又瞧了瞧佟氏。

        崽崽心中全是恨铁不成钢，但是想想，如何能和这样一个四岁的孩子置气呢？即便未来会是皇帝，如今的他也只不过是个才能说话、走路的孩子，所有的思想和行为都是一张白纸，全凭抚养他的人如何描绘。

        崽崽多少知道一些，佟氏虽然备受宠爱，但是并没有什么子嗣，生过的孩子也都早早夭折。

        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在四阿哥被抚养的日子里，她将多么用心用力让自己抚养的阿哥全心全意向着自己，胜过生母百般。

        想至此，崽崽心中的生气也散去了些，专注回到卖萌大计上。她冲着四阿哥甜甜地伸出小手，圆圆的小脸有些红扑扑的，嘴里奶声奶气咿咿呀呀，小手又白又胖，但是又那般的小，眼见着就要朝着四阿哥的脸上抓去。

        四阿哥忙退后一步，不敢让这个小妹妹碰到自己，但又忍不住瞧了瞧她的小脸，小小的身子裹成一团，瞧着实在是可爱得紧。

        “哈哈哈哈……”康熙大笑，“男子汉怕什么，这是你妹妹，又不会吃了你。你伸出手来，碰一碰妹妹的手。”

        四阿哥对他的皇阿玛又惧又怕，只得弱弱应了一声，随后便伸出自己规规矩矩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送至崽崽的小手旁。

        崽崽便顺势而为，小手轻轻捏住四阿哥的小指，奶声奶气地笑着喊着，显得十分高兴。

        小手柔软的触感，如一团棉花，比承乾宫的绒被还要软乎。四阿哥在承乾宫没有弟弟妹妹，更没有接触过这般小的孩子，心中一阵震颤，忍不住对这个妹妹喜欢得紧。

        从没有人见了他如此高兴，即便是承乾宫的额娘，百般疼爱他，也是希翼着他往后能回报她，这些他察言观色，虽不大懂，但多多少少明白些。

        康熙瞧着两个孩子扭扭捏捏的亲近，又大笑，转了话头解围道：“后宫之中，你们都是朕最信任、亲近的爱妃，若是能像两个孩子这般，心无芥蒂，互相疼爱着，那往后过的可都是太平的好日子。”

        佟氏垂首，只恬淡地笑着，她最是明白，此时乖巧温顺是康熙最喜欢的。

        德妃亦垂首，眼圈几近忍到酸痛，手中指甲狠狠嵌入了手掌心，掐得自己十分的痛。但也是这样的痛，才能令她清醒一些，忍着，忍下去，等走出这一墙之隔的承乾宫，便能放任压着自己几近喘不过气的憋闷发出来了。

        康熙话锋一转，伸手差了高嬷嬷抱走了公主，沉了沉嗓子道：“明日朕会差慎刑司换个人来审这案子，高嬷嬷回了永和宫后，伺候好你的主子，安排几个妥当的人接了你伺候，明日便也去慎刑司受审吧，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自然哪宫的下人都不能偏颇。”

        德妃拼命隐忍着自己的泪水，将头埋得更低了，决计不能让皇上看见自己那份失态的绝望来。

        即便差点被害死、未来是否能健康长大还不知道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女儿，皇上也还会怀疑永和宫在此作祟，刻意构陷佟氏。

        即便已受了此等的委屈和伤害，他也还要怀疑，永和宫要斗承乾宫。

        仅这份怀疑，便让她这些年兜兜转转所受的委屈都成了不值得。

        也让她这些年所瞧见的那些不同寻常的恩宠，皆成了虚幻的泡影。

        高嬷嬷只平静地应了，然后才道：“如此，老奴便随娘娘先回去，待打点好伺候娘娘公主的人，老奴便自己去慎刑司受审。”

        “去吧。朕便不相送了，皇贵妃今日孕中受了惊吓，恐是身子有些不安，朕留下陪陪她。”康熙只淡淡地摆手，再并未看德妃一眼。

        高嬷嬷小声道：“娘娘，咱们走吧。”

        德妃行了礼，转身便走，一步步如越刀山火海般，只觉脚下踩着的花盆底如刀扎般疼痛。

        出了正厅，承乾宫的小宫女慌慌张张来了，将院子里的红绸子一收，踩了一半上去的德妃一个趔趄，几近摔倒。

        小宫女这才发现德妃出来了，忙慌张道歉，口不择言道：“对不起娘娘！奴婢不长眼，冲撞了娘娘。”

        德妃站稳了身子后，也不与这小宫女计较，只默默地继续往外走。

        外头天气阴了起来，没由来的在这夏日隐隐散出一股子寒气来。

        高嬷嬷没有说话，她与德妃心照不宣的都明白，承乾宫里要撤了这专门为皇上准备的红绸子，那便是说明，皇上今夜要留宿承乾宫了。

        大清后宫律例中，皇帝临幸妃子后，不能过夜。

        如今看来，在真正的宠妃眼前，这些老祖宗定下的死规矩，不过也是个笑话。

        走出了承乾宫，德妃才松开了攥紧的手，指甲嵌入的掌心肉，留下了细密的印子。松开这一刹，阴风来袭，才觉手掌心的肉是那般的疼。

        天要下雨了。

        她与高嬷嬷缓缓走回了永和宫，一进门宫女们便忙迎着，递上早已备好的手炉，未出月的人出去走这么一遭，便是天热，却也周身冰凉起来。

        德妃没有伸手接手炉，只淡淡道：“你们都先出去。”

        屋子里只剩高嬷嬷，良久，崽崽听见德妃长叹一口气，声音微微嘶哑道：“嬷嬷，是本宫无能，要让你受苦了。”

        高嬷嬷安顿好公主，顺势跪下，声音百转千回，半哭诉道：“娘娘不要挂心老奴，老奴是个卑贱的身子，宫里头过了这么多年，慎刑司怎么审人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没什么打紧的。但老奴唯独觉得心寒，感觉这颗心替娘娘疼得厉害，里里外外承乾宫那般欺辱人，皇上就在眼前，却也只顾着心疼她，唯觉得咱们全是错处。”

        德妃捏起绢子抹了抹眼睛，心中有百般话，最终只能反哀哀劝道：“嬷嬷，不必想这许多了，这些年本宫也有些体己银子，你尽管拿去同他们打点，左右不要受那些酷刑……”

        高嬷嬷虽忍不住哭着，听了此话却又笑着道：“娘娘啊，老奴进宫这么多年，那也一直是大宫女，哪里用得着您的体己。您放了一百个心便好，去了慎刑司，老奴定也要帮娘娘查清真相，即便是……即便是最后不能够了，老奴死在了慎刑司，也请娘娘千万不要追究，老奴若死了，那便是该死，不值得娘娘记挂。若老奴活着回来了，还请娘娘千万把老奴留在永和宫，这辈子活在宫里，只有永和宫是老奴的所在，去了别处呀，老奴都过不下去的。”

        德妃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高嬷嬷便兀自站了起来，手脚飞快麻利地为德妃收拾起了东西，又嘴碎地念叨道：“外头赏来的宫女儿，多多少少也有手脚不干净的，唯独那几年老奴亲自帮娘娘挑的三个包衣家的女孩儿，一进宫便到永和宫来了，她们家世清白，阿玛额娘老奴都认了认，也都是见过礼的，都等着过了二十五好生放出去，个个安安份份的，不知多省心呢。老奴走了，旁的人老奴自不放心，这几个女孩子算是好的，一会子老奴把她们叫进来给娘娘好好认认。”

        德妃只红着眼圈点头，哽咽道：“好，嬷嬷，你备下的，不管是人和东西都是好的，本宫放心的。”

        待忙忙碌碌安顿好了永和宫大小事务，高嬷嬷又跪在了德妃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头，诀别道：“娘娘，老奴这便走了，万望娘娘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左右四阿哥、六阿哥，都是您身子上掉下来的，做他们的额娘，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随后，高嬷嬷站起了身，这便走了。

        永和宫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慎刑司太监，当即便要拿住高嬷嬷，从前对着德妃身边的大嬷嬷他们也恭恭敬敬的，如今要进了慎刑司，眼见这嬷嬷风光不再，便也没什么客气的必要。

        高嬷嬷并未反抗，只被他们架着身子，裹挟着走了。

        德妃这才幽幽啜泣出来，她对着公主的方向，轻轻呢喃道：“好孩子，若你长大了，需得知道，曾有个嬷嬷如此的护着你过。”

        “几年前，她犯了桩小小的事，本宫只顺手搭救，将她要来了本宫身边，如此便有了忠仆，一连这么多年如一日。”

        崽崽听了，隐隐难过起来。

        宫灯葳蕤，摇摇曳曳。

        良久，德妃独自长叹道：“慎刑司这样的地方，若去了不愿屈打成招，那便是奔着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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