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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泊事件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也心里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乎乎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海东考察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觉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现在他才发现,他们这些人是没爱的,几乎每一个在官场打拼的人,最先就把爱这个字做了陪葬。他们有的只是占有,欲望,无尽的贪婪,或者征服。

        独独把爱给埋葬了。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恶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扑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么,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它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两个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府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11%提高到12%,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2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1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350亿,公路投资260亿调整为铁路投资380亿,公路投资220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政府这边的调整做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政府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采,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还有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政府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怒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府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蓝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蓝,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蓝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纪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待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出现过一共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的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尔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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