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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周六这天,普天成把几样公事推开,叫上副秘书长曹永安,又给老朋友郑斌源打过去电话,说想去看看两位老领导,郑斌源说好啊,我陪领导一块去。

        两位老领导都是普天成在龟山工作时认识的,有感情,也有交情。一位是当时的县委副书记,如今已经八十多岁。另一位是当时吉东军分区首长,曾经在普克群手下工作过,当然,普克群不定能认识他,他们之间距离太大,就跟现在的军区司令员跟下面基层一位连长一样。但,这位老领导对普克群很敬仰,甚至崇拜,按现在的话说,是普克群坚定而又忠实的粉丝。普天成在龟山那会,每到周末,首长都要派车来将他接到军分区,去了就没完没了讲当年的事,听得普天成热血贲张。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是在这些人的讲述中一次次加深的,抹不掉。

        如今两位老领导都住在干休所。

        “就这么去?”上车后郑斌源问。郑斌源老陪普天成去干休所,他对过去没啥记忆,对这些老宝贝,感情也远没普天成深,不过做为普天成的陪客,他知道怎么尊重这些老人。

        “不这么去还能怎么去,你这个副厅长又不肯放血。”普天成开起了玩笑。

        “想放也没血啊,要放还是放你的,领导膘厚,血也比我们百姓多。”

        “过了!”普天成轻斥一声,又觉今天不应该严厉,松开眉头道:“那你捅一刀看看,要是没血,我认了。”郑斌源也觉刚才那话过了些,紧急采取措施:“我可没有领导那么高风亮节,行,放就放吧,我打个电话,让他们把礼物送来。”

        “晚了。”普天成笑讽了一声。

        “我说嘛,哪有领导考虑不周全的事呢。”

        两人在私下,还是保持着老朋友的风格,该说什么照说什么,一点不忌讳。郑斌源到工信委后,各方面长劲都很大,其实人都是属泥巴的,把他放在模子里挤压,打造,实在不行再放火上炼,不怕他不成型。对此普天成深感欣慰,前些日子他跟屈妙琪通电话,再次提起他们复婚的事,屈妙琪说,快了,谢谢省长为我们操心。普天成刚想多说几句,屈妙琪的挖苦话就到了。屈妙琪说:“原来总恨他不成器,感觉跟你们差得远,现在才发现,还是他纯洁、可爱,没被污染。”普天成哭笑不得,自从请屈妙琪做帐后,屈妙琪的批评还有挖苦就没断过,有次网上看到普天成一段讲话,竟半夜打来电话问:“你说那些谎,脸咋一点不红啊,是不是你们都一个个炼成精油了,或者谎话才是你们的母语?”气得普天成一晚没睡着。这两口子,离婚了臭脾气都这么像,将来要是复婚,那简直就是双抽老酱油了。

        干休所离省城三十多公里,普天成他们在干休所耽误了两个小时,既然去了,就要挨门走一走,认识的不认识都要握握手,送上一片关心和祝福,还要跟所里领导象征性地交谈上一会。老头老太们都很激动,没想到这个日子普副省长会去慰问他们,非要拉着跟他多说几句,说的当然都是遭遇的不公平,以及对社会不良现象的看法。也不知咋回事,现在走到哪都是告状,都是批评。基层老百姓告,教师告,企业家告,就连这些早已退出政治舞台幸福地颐养天年的老头老太,也积攒了一肚子不满。不满咋这么多啊,啥时领导下来,能学父辈那样听到一片拥戴声,怕就……

        会么?普天成笑了笑,收回遐思。

        等往回返时,已是下午三点。普天成冲司机说:“走二环,穿津安新路过去。”

        车子平稳地驶在公路上,普天成微闭上眼,装作小憩。其实他是睡不着的,他在想事,到现在他还在犹豫,让曹永安做这事,妥当么?

        一个小时后车子进入市中心,津安新路是前年重新改造过的,将两边老住户迁走,马路扩展了二十米,比原来老津安路,漂亮多了,是眼下海州的景观大道。但在去年五月,这条路被人为封堵过。负责工程施工的是银河路桥工程集团。津安新路已经交付使用,突然又曝出银河集团只拿到百分之三十的工程款,其余款项据说是被工程主管部门无故截留了。闹到后来,就闹出很多传闻,有说津安新路的中标方并不是银河集团,是大河集团。也有说是市路政工程总公司,总之不是银河集团。津安新路被堵半个月,负面新闻纷纷扬扬,省市有关部门齐上阵,协调解决工程施工的纠纷,无奈银河集团老总王银河摆出一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强势态度,扬言工程款只要拖欠一分,此路就休想开通。突然有一天,普天成听到,海州警方以涉嫌欺诈和偷税漏税为名将王银河带走调查,当时海州正在开展税收执法大检查,跟王银河一块被带走的还有三家大企业的老总。几个月后,其他三家企业的老总出来了,有两家补交了税款,另一家最后查明是被误告,王银河却被查出近五年来偷税漏税高达三点二亿,案件一时轰动海州,进而引起海东高层的注意。后来路波在有关会议上明确批示,一定要严查到底,所欠税款不差一分地追缴回来。

        王银河至今还在里面,银河集团已被相关部门查封,这条路自然也就通了。

        “斌源啊,这条路建得挺不错嘛。”普天成欣赏着路两边的楼群,饶有兴致地说。

        “当然不错啊,为建一条路,一个大集团没了,它能不错吗?”郑斌源并不清楚普天成的心机,每次提起这路,他都会发牢骚,这也是他知识分子的臭习惯。

        “哪来那么多牢骚,能把路建好就行,你说呢永安?”

        一直坐在前面的曹永安今天有些纳闷,总觉今天普天成带他出来是有事的,绝不只是陪同去干休所。可一路上普天成又视他不存在,令他心里越发起疑,这阵普天成终于跟他说话了,他清清嗓子,却又不好正面回答,因为这条路在海东很敏感,对他曹永安来说就更敏感。王银河的妻子是曹永安大学同学,两人大学期间还有一段恋情。去年这条路被封,路波不知从哪听说这层关系,通过于川庆让他出面给王银河一家做工作,因为工作不利,于川庆不高兴,路波更不高兴,有次酒宴上他给路波敬酒,路波看都没看他,装作失手将他手里捧着的酒杯打落到地下,弄得他十分狼狈。普天成突然问及此事,令他很意外也很惶恐,支吾一阵,道:“省长说得对。”

        “怎么慢慢悠悠的,是不是觉得我太官僚?”普天成虽然笑着,但讲话口气跟刚才明显不一样。

        未等曹永安做答,郑斌源抢先说话了:“岂止官僚,这条路冤呐,我每走一次,都觉得它是血染红的。”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突然郑重其事问。

        郑斌源好像是跟普天成对好计谋一般,其实不,这就是郑斌源的性格,干休所那些老干部老首长诉苦鸣冤发泄不满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激动,当时就想说些什么,又觉场合不对,强忍着。等上了这路,想起这路很多传闻,脑子里那根神经就绷不住了,这阵让普天成这么一问,索性就畅开肚子,不管不顾将里面窝囊话牢骚话不满话一股脑儿道了出来。其实他哪里知道,这都是普天成精心考虑过的,叫他陪同去干休所,就是让他酝酿情绪。

        普天成的脸黑了。

        很黑。

        他让司机把他送到光明大厦,让曹永安跟他一块上去。曹永安胆战心惊,心里不停地抱怨郑斌源,把祸闯下自个却溜之大吉,你是一吐为快了,我呢?

        曹永安小心翼翼跟着普天成进了房间,下意识地擦了擦桌子,替普天成沏茶,也给自己泡了一杯,然后站在那里,等话。

        沉默。

        普天成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抓起水杯喝一口,放下,冲曹永安看一眼,又沉默一会,才问:“真是这样么永安?”

        曹永安还是吃不准普天成心思,不敢贸然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为难一会,道:“郑主任不是信口开河。”

        “你呢,我听说当时你也介入过?”

        “省长……”

        “我不是责怪你,我是想知道真相!”普天成猛地抬高声音。

        “路书记知道我跟杨雪梅的关系,所以就……”曹永安垂下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杨雪梅现在人在哪?”

        “不太清楚,好久没跟她联系了。”

        “能找到吗?”

        曹永安心里一悸,难道?

        “犹豫什么,我问你能不能找到!”

        “只要找,肯定能找到。”曹永安终于明白过来,重重说。

        “你能保证?”

        “能!”

        “找到后呢?”普天成冷不丁又问一句,就把曹永安问住了。是啊,找到后呢?

        过了一会,普天成说:“永安啊,这事我知道复杂,很复杂,某种程度上说不是你我能介入的,不过……”

        “省长说的对。”

        “我还没把话说完,我听不到这些倒也罢了,你说听到了,能装聋作哑?”

        曹永安摇了摇头。

        “还有你,你是省府副秘书长,外界都说你是我普天成的人,老同学的事,真就能闭着眼睛放过去?”

        “省长……”

        “这事我不给你答案,一切你自己决定,查与不查,怎么查,查到啥程度,都靠你的政治经验来判断。对了,这不是任务,也不是必须要做的工作,良心,我们做人的良心,懂不永安?”

        “我懂,省长。”曹永安眼里已经有了东西。

        “行动之前你必须想好,你现在是副秘书长,每做一件事,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况且这件事乱麻一样,难度一定很大,我担心你空有决心缺少办法啊。”

        “我不敢保证十拿九稳,但是……”

        “要做就必须十拿九稳,不,十拿百稳!”

        “省长,我明白了。”

        “好,你回去吧,这事出门后就是你自己的事,跟任何人没有关系,这点政治觉悟你应该有吧?”

        “请省长放心,该怎么做永安心里明镜似的,永安不会让您失望。”

        说完,曹永安毅然转身,走出了这间令他不安又令他热血冲动的办公室,接下来,他的命运就要完全靠他自己来把握了。

        普天成休息了两天,感觉就跟打了一次突围战,有点精疲力竭。第三天于川庆找上门来了,说方省长请他。

        全省经济工作二次推进会开完已有一段时间,但经济工作毫无起色,这令方南川郁闷。找普天成来,就是从普天成手里讨办法。

        “还得你这老将出马啊,我看我这匹新来的马,暂时还拉不动这驾车。”方南川说。

        “不怪你,是怪这驾车太重,各处零部件都不好使。”普天成烫贴道。

        “不瞒你说,最近我有点急,经济再这样下去,今年的目标就成空话,我头上这个代字,到时可就取不掉了。”方南川真就做出一副替自己发急的样子。普天成笑笑:“哪有那么严重,省长太过谦虚了。”

        “别老省长省长的,不习惯啊,在你面前我可是小老弟,虚心请教呢。”方南川在普天成对面坐下,脸上果然一副小老弟的表情。

        普天成自然不能再装,坦诚道:“说吧,需要我具体做什么,经济一潭死水,我这个助手也有责任。”

        “我们就都别检讨了,我想是这样,最近你带队下去一趟,对重点企业重点市县来一次全面大督查,大敦促,给下面鼓鼓劲,烧烧火。在海东,还是你天成省长的话管用啊,你一下去,他们的力量就有了。”

        “省长这样说,我可担待不起啊。”普天成笑望住方南川,他在研究方南川脸上的诚意。

        “我说的是真话,绝无戏言,更非别有用心。”方南川忽然站起来,挪步到窗前,盯着窗外望了好长一会,才回过身来说:“我丝毫没有抬高你的意思,也不是有意夸大你的作用,海东没有你不是不行,但,工作会受到相当大的损失。这是我到海东这么长时间,得出的一个结论。当然,之前也有不少领导跟我这样强调过,但凡事只有自己总结出来,才有说服力。我诚恳请求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跟我一道把海东这艘巨舰开动起来,让它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省长言重了。”普天成也站起身子,目光蠕动在方南川脸上,方南川此时的脸被太阳照着,显得明净、透亮,泛着太阳的光泽。普天成被感染,喉头似乎动了几下,却没再说话。方南川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紧张了,朗笑一声道:“看我,干嘛这么悲悲戚戚,有你普省长在,我还怕啥。来,坐,你是茶专家,正好有罐茶,请你品尝一下。”

        普天成原又坐下,心里似乎比刚才踏实许多。方南川亲手把盏,动作优雅娴熟,足见也是老手,屋子里很快弥漫起茶香。

        “嗯,好茶,我有口福。”普天成嗅了几嗅,发出赞叹的声音。

        两人边品茶边聊些轻松的事,其间方南川提及几位老领导,都是普天成父亲的老战友,下属,又聊起年轻一代,也大都是红色大院出来的,有些普天成熟悉,有些不太熟,但名字全都听过。聊着聊着,话头忽然就到戴小艺身上。

        “哎,有件事正好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最近中央有个意图,想从大部委中挑选一批年轻官员,让他们挂职到下面来锻炼,也算是培养后备力量吧,听说小艺也在名单中,我想把她要到海东来,你觉得如何?”

        “好事啊,老在上面蹲着自然不行,下来尝点酸甜苦辣对她有好处。”普天成近乎没犹豫就说。其实这种事是用不着他犹豫的,估计方南川早就把前期工作做好了,现在说出来,一是尊重他,二是顺手送他一个人情。

        “我也是这意思。”方南川笑了笑,替普天成续了水,道:“既然你也支持,那我就正式向中央要人了?”

        “那还犹豫什么,专家级人才你不要要谁啊。”

        一句话说的,两人全都笑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普天成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他跟方南川的磨合期终于过去了。尽管方南川还是不肯打出自己的牌来,但至少,方南川对他畅开了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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