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阳光下照耀之下，村庄恢复了生机。大片的田野早已经荒芜贫瘠，几个稻草人歪歪扭扭插在田埂间，如同茫然的人不知去往何方。农人躬身其间，播撒作物，不时抬头擦去一头的汗水，和邻里抱怨至今依旧颗粒无收，家中已经快要没有米粮。

        妖魔横行肆虐的世界，人人都过得很辛苦。

        帮着播完种子的谷燕燕捧着已经愣了的馒头坐在田埂上，夏日的热风吹乱了她凌乱的头发。

        “燕燕要喝水吗？”

        “我这里有荞饼，燕燕吃一点吧，你那点馒头可是填不饱肚子的！”

        “燕燕看起来细皮嫩肉，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听说大户人家家里每天都能吃到肉，是真的吗？是什么肉，山猪肉吗？”

        “燕燕，你看，我编的！”农家的妇人们围坐在一起分享午餐，闯进来的小孩流着鼻涕，一面把手里的用青草编织的蝈蝈举到谷燕燕面前，炫耀似的给她展示。

        谷燕燕摸摸他的脑袋，温柔笑着：“阿洛真厉害，编得真好！”

        小孩子缓缓睁大了眼睛，捧着蝈蝈的手都僵住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突然抱住了少女的腰。

        “燕燕真好看，我要娶燕燕做老婆！”

        谷燕燕愣了一下，笑起来。周围的妇人们七手八脚把孩子拉下来，连哄带骗把人劝走了，看着孩子欢快离去的背影，哈哈大笑。

        “阿洛就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怕生，整天像只小蚂蚱一样跳来跳去，觉得燕燕你好看，就总想黏着你，太没规矩了。”

        “其实这孩子很可怜，刚出生没多久爹妈就被妖怪吃了，他舅舅一家搬走的时候嫌他累赘，就把他扔在了村子里。这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还能天天这么蹦蹦跳跳快快乐乐的，也不容易。”

        “咱们村子里可怜的人还少吗，要怪就怪这世道……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强行把气氛调节回来，咬了一口青团的妇人转头看了眼不远处坐在树荫下乘凉的人。

        “燕燕啊，你家那位真的没事吧？”

        谷燕燕转头看去，树荫下的人脸色苍白，乌发如瀑，柔柔靠在树干上，双眸轻阖，明明脆弱感爆棚，却又毫不遮掩地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不是婶子说话不好听啊，这几天每日都是你下地干活，他在旁边看着，一个大老爷们儿，也未免太过分了。你别看这几天都是我们在干活，那是因为这几天轮到我们几家的男人巡逻，如果不巡逻，犁地这种活都是交给他们来干的！”

        有人赞同点头：“是啊是啊！”

        谷燕燕哈哈道：“他现在受伤了嘛。”

        妇人摇着手指，一脸过来人的模样：“这可不是理由，如果真的疼媳妇，这种时候也该过来送一杯水说一句话了，他可是一直看着什么都没做。”

        “我们也是看燕燕妹子你聪明又能干，怕你被这种看起来细皮嫩肉，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白脸给骗了。”

        “是啊是啊，就算不是骗子，一个这么弱的男人也是靠不住的。我家有个表兄家的儿子就很不错，听说最近还被当地的仙门看上收去当了外门弟子，他爹妈高兴坏了，特意写信来请我去吃酒嘞。”

        “哎哟，那可真是了不得……”

        妇人在一起七嘴八舌，轻易便把休息的时光消磨了过去。

        终于收工，谷燕燕拍去衣服上的泥土，在水井边洗净了双手，微笑着和众人告别。夕阳下，农人扛着锄头走远了，她方才踩着田埂悠悠走到大树下。

        树下的人抱着双臂，琥珀色的眼睛淡漠地望过来。谷燕燕朝他伸出一只手：“走吧，我们也回家了。”

        “……”

        对方当然没有伸出手回应她，而是站直身子，径直越过她往前走去。谷燕燕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转身跟了上去。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监视我的，我真的只是觉得吃人家住人家的不好意思，来帮帮忙而已，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眼看对方好看的眉微微蹵起，连忙放弃开玩笑，正色道：“也不会跑去跟那些仙门的人通风报信。我说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嘛。”

        他的声音凉凉的，没有起伏道：“信任是有条件的。”

        谷燕燕不满：“我救了你两次，两次诶！这样还不能让你信任我吗？如果我真的想要害你，一开始就不会为你拔剑了！”

        对方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冷冷笑了一声。

        “那只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救罢了，你现在不向我索取回报，将来终有一天也会开口。”他脚步慢下来，微微斜睨着身侧的人，眼中满是讥讽：“说到底，只是交易而已。”

        谷燕燕不置可否，想了想，道：“这么说，你从来都没有无条件的信任过一个人吗？”

        太阴穹默了默，道：“没有。”

        谷燕燕撇了撇嘴，双手抱在脑后，抬头看向被晚霞染红的天空，还有空中流动的白云。忽得，她莞尔一笑，道：“那我就会是第一个了！”

        面前的人彻底停下脚步，晚风吹来，把两人的衣袖吹得鼓起。

        谷燕燕差点撞上对方的后背，好在她及时收住脚步，放下双手，站在原地看着他。

        太阴穹微微侧身，冷淡的目光似乎是想要穿透谷燕燕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谷燕燕丝毫不介意他的探究，坦坦荡荡回应着他的目光，片刻，又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剩下一半的馒头，道：“你这几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那几个婶婶刚才给了我这个，很干净，还软和，你要不要吃一点？”

        对方这才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不用。”

        “可是你都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虽然这样是很节省粮食没错，但是大爷大妈他们也会怀疑……还是说，你辟谷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告诉大爷大妈他们，不用准备你的那份食物了，免得我每天还要多吃人家一份饭。这个村子很穷，粮食是很宝贵的……”

        仿佛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太阴穹打断道：“我不吃这种东西。”

        谷燕燕一滞，问：“那你吃什么呀？”对方曾经差点飞升成仙，难道是要喝露水？

        太阴穹显然没有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径直远去了。

        ……

        谷燕燕对妖怪的知识其实少得可怜，在她印象里，所谓妖魔鬼怪都是一样的物种，反正大概就是恐怖片里长相畸形恐怖又会一些特异功能的那些生物吧。她看得恐怖片不多，但不是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也会有些光怪陆离的想法。

        但那终究只是想象。

        “啊啊啊！！！”

        森林里响起男人的尖叫，手持镰刀斧头的人们脸色骤变，倒退着缩成一推。

        有人颤抖着道：“怎么了，是谁在叫？老张吗？他说去解手……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好像是他的声音，老张不会真的出事了吧……我不行了，太吓人了，我要回去了！”

        “别自己吓自己！阿洛还没有找到，谁都不能走！”

        表情严肃的人是村落的村长，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是颇具威严，有他在，颓丧的声音小了很多，但还是有人轻声抱怨：“阿洛又不是我的孩子……”

        这声音虽然小，但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听到。走在众人最前面的除了村长，还有身体健朗的妇人，其中一个身形微胖的转头道：“可是阿洛是村里唯一的孩子了。”

        充满女性柔和气息的低叹，让整个人群没有了声音。

        谷燕燕握着不太锋利的镰刀走在众人中央，她是外援来的。原本村里的人都不让她来，但是他们说如果能找到阿洛，村里就会杀猪去晦气，到时候跟着上山的人都有一块肉分。谷燕燕对肉的渴望一般般，但是收留她和太阴穹的两位老人似乎很多年没有沾过荤腥了。他们年纪大了，连跟着上山的资格都没有。她觉得如果自己能出一份力，或许能回报他们一点什么。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那个叫阿洛的孩子，总是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让她措手不及之余心生暖意。

        山路崎岖，树林幽暗，众人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始终一无所获。有人提议：“村长，天已经快黑了，要不然咱们明天再来吧……”

        村长看了眼漆黑的前路，夜晚的到来，表示着躲藏起来的妖魔即将苏醒。他无奈叹了口气：“回去吧。”

        众人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谷燕燕道：“那是什么？”

        她伸长手臂，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的树梢。村民们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一凛，下一秒，有人跌坐在地，全身颤抖了起来。

        “阿春——那是阿春！！”

        “不会吧，是不是你看错了，阿春不是前不久和她爹娘搬去渭城住了吗？”

        “我不会看错，那件衣服是阿春的，她就是阿春，阿春死了！”

        可能是为了响应他的恐惧，树上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扬起烟尘。谷燕燕收回手，倏地瞪大双眼。

        那东西掉在地上，露出了已经支离破碎的手脚，还有一截绣着梅花的粗布衣角，摆明了这是个人。

        但是人怎么会吊在森林里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黑暗中有东西朝众人袭来，冰冷的杀意划过，谷燕燕抬头便对上了无数双挤在一起的赤红眼瞳。

        在怪物的身前，是一具插在它螯肢之上，正摇摇晃晃的孩童尸体。

        那是只蜘蛛精，而且已经吃过人了。

        在这个世界，如果什么都要等仙门的人来救，那早就不剩几个凡人了，所以稍微身强力壮的人都要逼着自己和那些奇怪的生物做战斗。农人们愤怒地抓起武器，在悲愤中冲向前，一刀又一刀砍在丑陋的妖怪身上。

        谷燕燕也想跑过去的，但是抬了抬腿，才发现双脚都在打颤。她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也一片冰凉。

        完全害怕得动弹不得了啊……她站在原地，握着镰刀，兀自嫌弃自己。这时，有人点燃了火把，那妖怪显然害怕火焰，转身就要逃跑，但是它奔向的地方却正对着谷燕燕。

        谷燕燕：“……”

        一声尖锐的嘶鸣，那是妖怪张大了充满粘液的嘴巴在威吓挡在面前的人，又或者想要直接吃掉挡在前面的人，总之，丑陋的妖怪和呆滞的谷燕燕打了个照面，而且近在咫尺。但是，就在它几乎快要把谷燕燕吞到肚子里的时候，谷燕燕挥动了手里的镰刀。

        她一刀劈裂了蜘蛛精的尖牙，对方一声凄厉的哀嚎，开始痛得原地打转。身后的农人们见有机会，乘势而上，砍的砍，刺的刺，一人好几下，一顿招呼，成功把蜘蛛精穿成了蜂窝煤。

        等到它彻底不动了，众人才收回手，齐齐瘫坐在地，看得出来农人们不是第一次为了自卫而和这些妖怪战斗，但不管多少次，他们都会惧怕和这种家伙交手。

        有人大概是和谷燕燕一样第一次跟着来除妖，在怪物死后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看着那稀碎粘稠的尸体，喃喃：“……死、死了？”

        也不知道问的是蜘蛛精，还是那个从螯肢掉落在地，已经没有呼吸的小孩。

        ……

        谷燕燕回到农舍的时候，两个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她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俊美青年。

        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走到床边换脏了的外袍。

        从前从来不会主动和她说话的人转过头来，静默看了她半晌，道：“你身上有妖气。”

        谷燕燕抓着自己的衣服嗅了嗅，小声疑惑道：“什么味道都没有呀。”又转头道：“今天和村民杀了一个吃人的妖怪，所以可能沾到一些污秽吧。怎么了，很臭吗？我马上去洗洗。”

        对方皱了一下眉头，别过脸，声音却没停：“死的是谁？”

        谷燕燕愣了一下。太阴穹道：“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为那个死的人惋惜。”

        谷燕燕笑了一声：“屋里都没点灯，你居然看得清我的表情？”顿了顿，闲聊一般道：“是那个叫阿洛的孩子，你还记得吗？”

        对方道：“不记得了。”

        谷燕燕放下衣服，扯下头绳，轻声道：“听说这孩子刚出生父母就被妖怪吃了，好不容易活下来，还没长大呢，也被妖魔杀了，太可怜了。”

        对方嗤笑一声：“仅仅是觉得他可怜吗，难道没有觉得妖魔很可恶？”

        谷燕燕动作僵了一下，头绳上的圆球相撞，清脆得响了一声。她回过神，扯了扯马尾，理了理碎发，转过身看向窗边的人。

        窗边的人在黑夜中挑起唇角，浅淡的眼眸温柔如一汪春水，但其实只要看得更深一些，便会发现裹挟在内的白骨尸堆。

        谷燕燕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难道……被杀掉那只蜘蛛精，其实是您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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