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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留客宿


  风露薄寒,星月共盈,识趣的婢子们月下提灯,引着绥之二人进到池畔的书斋。
  世子府比池羽宫还要大,修葺好后,绥之也来过数次,不过仅是在书斋临帖看画,夜宿还是头一回。
  雕梁画栋,名卉奇石,池亭水榭,属于她的府邸尚没来得及久居,她离都倒是成定局了。
  错金雕镂的彩扉开阖,织锦樱草宫裙的婢子给二人捧了茶,又垂头退下。
  绥之看着对面的秦湍,客气道:“还望先生住得习惯。”
  话音未落,她忽地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都在瑟缩似的,又听得秦湍蹙眉道:“殿下穿得少,该不会方才路上着凉了?”
  绥之小脸雪白,摇了摇头,下一瞬却感到秦湍的披风落到了她身上。
  她霎时想起雀在轩外萦绕的白梅香,还有他那不知分寸的距离。
  绥之顾左右而言他:“在屋内穿披风有些奇怪。”
  “殿下冷就穿,”秦湍给她理好围颈的绒毛,略一挑眉,故意道,“分明是小孩子,还这般顾忌。”
  绥之瞬间柳眉紧蹙,愠色上脸,却微阖秋眸沉着气说:“本殿不是小孩子。”
  她还嫌不够,讽刺道:“先生也不过虚长本殿四岁罢了。”
  “虚长”二字被她咬得很重,带着一种骄矜的疏离感。
  秦湍哑然失笑,未料世子殿下这样在乎年龄问题,当真有点可爱。
  绥之见他既不赔礼也不道歉,水眸一沉,却给他找了个台阶下:“要不是看在您今天帮了本殿的份上,这回本殿是定要生气的。”
  秦湍憋着笑,附和道:“对,对,还请殿下恕罪。”
  绥之见他嘴上服了软,不甚快意地啜了口茶。
  室内金凫蕴香,双盏茶暖。靠廊的窗户闭着,月光隐约却从对面的雕花窗棂间透来。
  灯火续昼,影落窗上,安静又浅淡,依稀是裹着鸦青披风的小世子和一袭青袍的先生。
  绥之在这短暂的浅寂中察觉出一丝夜深的讯息,她还从未在人定时分同男子独处:“先生一般几时歇息?”
  “没有定准,或许亥时,或许子时,又或许五更。”
  绥之本以为世家之人注重修身养性,对作息应当是很看重的:“那先生往日辰时便来,岂不没睡多久。”
  “还好,”秦湍以手支颐,眼瞳如溪融水般温和地望向她,“殿下呢?”
  被他这样柔软地看着,往日已准备歇下的绥之鬼使神差道:“不困。”
  秦湍像是没话找话,随口问她:“殿下这边的书斋,有什么稀奇字画吗?”
  绥之“啊”了一声,拍手道:“这边放着顾郎的《荷钱幽浦》,原想年后先生来时,拿到池羽宫给先生看看,应该就在左边第二格柜子里。”
  “早有耳闻,居然在殿下这里。”
  绥之便起身去找,秦湍跟在她一旁看。拆一幅,是《重屏会棋图》,再拆一幅,是《调琴啜茗图》。
  绥之一边翻找,一边纳闷《荷钱幽浦》不该放在这么里面,是执玉上次来弄乱了么?
  她刚弓下身,忽地一幅卷轴掉下来,还不待“啪”地砸到她,已被秦湍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他便自然地拆开看了,绥之收拾着手里的卷轴,头也没抬地问他:“是吗?”
  却无人回答。
  绥之疑惑地凑过去,一瞥之下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凝神端详的画卷赫然是慕君阳去年给她的生辰礼!
  那画面色调神秘,弯月高悬,银光落碧水,涟漪轻漾。回廊前小池边,美若天仙的少女赤足披发,慵懒地斜倚在奇石之上。她坐处的石面足有一人高,却毫不畏高地睨着眼,眉如远黛,秋眸含波,像见惯了千山万水之外空茫泛青的烟雨。
  绥之一阵头皮发紧,手脚仿佛都被他的视线捆缚住。
  秦湍却只在她眉眼间瞧了一瞬,神情泰然地继续欣赏美人图。
  画中少女罩着一件杜若色齐胸襦裙,右手一柄坠竹青色流苏的六边刺金团扇微抬,堪堪遮掩了胸前微露的春光。领口敞着,却未有颈饰,天成的无暇颈项和美人肩流畅如水。错银的荷叶裙摆被瑟瑟夜风吹到膝盖上,恰露出她被绛紫披帛缠住的小巧双足,流光月色下交叠瓷白。她鸦羽色的长发末梢微卷,拂到脸颊上,表情浅淡的姣好面容在月光的点点银芒下,竟显出一股清澈的魅惑。
  和世子殿下长得一模一样。
  说画的不是自己,倒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绥之急忙想拿回来,只好尴尬地朝他笑:“君阳表哥跟我开玩笑呢。”
  秦湍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卷轴卷好,望着这张和画里一样令人动容的美人脸,抿唇而笑:“想来也只有慕家大公子敢同殿下开这般玩笑。”
  他极轻极缓地把美人图递给绥之,绥之终于长舒了口气,又局促不已地在柜子里找起画来,这回一次就找到了。
  她侧过身,把《荷钱幽浦》徐徐展开,秦湍流畅地接过卷轴另一端。
  二人共执一图,在从前分明也是常有的事,却在这个瞬间莫名怪异起来。
  绥之的心思已完全不在画上,这美人图明明被她收在书柜最下方带锁的暗格里,只有上次萧执玉嚷着要看,竟没放回原处,反而在别的柜子里乱塞。
  真是害惨了她!又是这样的情况,上回在戴罪圄中恰好月事初潮,她还担心了几日,好在没被瞧出端倪。这次一幅完完整整的裙装人像铺陈眼前,他到底有没有生疑啊!
  她总不能问他,先生,您发现什么了吗?您觉得我是女子吗?
  真是要命。
  心不在焉地同秦湍聊完画作,绥之算是找回了清明神志:“先生喜欢的话,便赠与先生了。”
  孰料秦湍的话差点把她吓一跳:“殿下是指这幅《荷钱幽浦》,还是方才那幅美人图?”
  他的神色带着一丝调侃般的试探,分明在笑,却不表露出太深的兴致。
  绥之咬牙:“自然是先生手里这幅。”
  秦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将画卷好,细致地系上系带递给她:“开玩笑的,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怎么好从殿下这儿拿东西?”
  绥之抱着他塞入怀中的画,仍不敢放松警惕地瞧着他,生怕他又提起什么美人图。
  好在秦湍没有久留的意思,而是向她告辞:“不该叨扰殿下这许久的,殿下年纪小睡得早,快去歇息吧。”
  又说,又说年纪小!绥之现在才回忆起,她这位先生哪有素日表现得那么温顺良善?明明知道年纪是她的逆鳞,还非要三番五次地提。
  她有些来气,但懒得反复跟他计较:“先生慢走。”
  秦湍瞧她美目带愠,双颊添绯,一副被气到还要维持威仪的可爱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又从容遮掩着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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