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十二章

        跟李洵约在下午三点。

        李洵找了家当地有名的茶馆，每天下午还有地方戏听。地方不大，依水而居，胜在清雅。

        很快上茶，李洵说：“我对茶没什么研究，普洱行吗？”

        “我都行。”孟有初朝钟雨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喝什么，“喝茶吗？”

        钟雨几乎没做犹豫，她也是个好对付的人，“我也都行的。”

        “行，那你们尝尝。”李洵斟完茶，一一推到他们面前，“小孟总，这些资料您先看看。”

        “客气了，喊我孟律师就好。”孟有初翻了翻文件夹，“我这次来主要还是做江城国联水产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尽调，公司现在涉及到横向垄断和辐射协议的纠纷。”

        “听着怪严重的，那我要不要把公司负责人也喊来？”李洵急切地问。

        孟有初回：“暂时不用，股权瑕疵、资产完整性和偿债能力这些已经跟企业方沟通核查过了，我对经营风险这块有一些疑问，托您帮忙看看。”

        “诶！不敢当！您说就是！法律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是镇上就业生产相关的我都熟。”

        孟有初拿出ipad，点开几张图片，逐一跟李洵确认。

        “所以市场是分国内和国外的？”孟有初沉声问。

        “对。”

        “国联水产的销售模式乡政府这边知悉吗？”

        “知悉的，每年项目申报书都有写，主要是直营和经销两个模式。”

        孟有初点头。

        国联水产直营模式是国内大部分水产食品和预制菜品业务的主要销售模式。

        b端审查更严格，c端主要是大型餐饮、工业客户、大型连锁超市和电商直营，一般情况下，公司不经过经销商，直接与这类型客户建立业务关系，双方磋商货期、数量和送样等事项。

        涉及授信流程的，公司自发提请，按常规流程核查合作方资质与征信。

        经销模式主要是在流通渠道展开，主要是批发商和贸易商。公司战略规划更为明确和超前一些的，会考虑公司自主品牌研发，例如：国联水产，及国联水产背后涉及的孟氏资本。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大量名词而导致走神，钟雨再次看向孟有初时，他已经戴上了眼镜。

        孟有初问：“海外销售主要区域是美国吗？”

        “是。”

        “主要贸易方式呢？”

        李洵对答：“以离岸价格作为货物出口。”

        “抽检和报关都是客户那边完成？”

        “是的。”李洵给钟雨添了添水，“所有的抽检单和报关单双方都有备份。”

        孟有初点头道谢，碰了碰茶杯，“我看反垄断集中申报书里写了采购模式，捕捞船、原材料供应商和预制品技术的采购，都是内部询价和议价，集团营销中心确认后再进行排产。”

        “对的，清黎是其中最重要的原材料供应地。”

        “一般供应商询价几家？”

        李洵迟疑，“原材料供应商一般是5家，不少于五家，技术供应商相对难找一点，尤其是公司内部大多数采购和运营同事都不太懂技术，也没办法完全准确判断，所以一般就筛选三家。”

        “嗯，多谢。”孟有初拿出一份全彩资料，递给钟雨，柔声喊她：“小雨点。”

        “啊，在。”钟雨回过神，眼神还留在他的金丝镜框上。

        “……要睡着了吗。”孟有初露笑，语气舒展了一些，“帮我看看这些捕捞船。”

        “好。”钟雨睁了睁眼，打起精神，拣最稳当的话说，“清黎这边主要采用的是单/双船围网捕捞，也有一些规模小一点的公司用流刺网，设备上谈不上最新，但是非深水地带适应性极强。”

        逐字逐句通读，辅以图纸标记，靠兴趣积累的知识反而比较明确。到渔获物运输船和船舶重工这种跟本专业息息相关的，钟雨反而不敢确认。

        “活鱼和冷藏运输船，我知道这几款都是最新的。”钟雨迅速瞥了一眼孟有初，坦然地冲他吐了下舌，“冷海水保鲜技术这块……我就不懂了，不知道是不是普通规格。”

        “没关系。”孟有初笑着看向她，“很有帮助了。”

        “是啊，学理工科的女孩子也太少见了。”李洵说得真诚，“漂亮女孩子就更少了。”

        钟雨啜了一口茶，冲孟有初不好意思地笑笑。

        李洵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说起来，沈老师也是学工科的，当年毕业回来教书那会儿，留着一条乌黑的马尾辫，也是出了名的又漂亮又精神，就是可惜命不好……”

        沈萍的遭遇钟雨在医院听乡干部提起过，无人不是惋惜的语气。

        “……她先生。”钟雨迟疑开口，“方便说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镇上人都知道，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先生是自杀的。”李洵感慨，“也是老师，个子不高，但是特别精神，清黎最早跟孟氏和政府的合作就是他张罗的，白了几圈头发，也算是打响了助农第一枪。后来有个大项目失败了，瓜果滞销，损失惨重啊。”

        “是六年前扩建酒庄的那个项目？”孟有初一怔。

        “是啊，多好的葡萄啊，全镇每家都出人去采摘了，后来这不是项目砍了……”李洵叹口气，“那会儿没有什么直播和电商，村里人哪有什么保鲜技术，全烂了，遍地霉味儿。”

        钟雨皱眉，她似乎可以想象葡萄熟透的深红，染在每一处空气里。

        孟有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说：“这事孟氏集团也有过错。”

        “也不能这么说，孟氏当年想跟清黎合作扩建酒庄，拿政府创新项目投资，本来也没有明确下来，执行层出了岔子，没等集团确认，村民们就动工了。后来没中标，孟氏不买单也正常，只是后来村民们走投无路才闯了大祸，沈萍的先生觉得难辞其咎，没过多久就自杀了……”

        扩建酒庄……损失惨重……村民走投无路……

        现场击毙！江城警方迅速破获蒙面持刀抢劫案！造成一人死亡！两人重伤！

        政府新地项目招标今日公开！宜镇果农首次达成乡企重点合作！

        孟氏集团暂停江城周边酒庄扩建项目，“血染”今夏……

        钟雨面色一冷，眼神无措地盯着茶面。

        这些词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下子突然清晰起来。

        当年念及钟雨未成年人的特殊性和孟有初的家境情况，以及这件事造成的重大社会恐慌，司法机关涉及当事人出面流程均采用全程保密的形式，连江城媒体也一律缄默，仅有小报敢以委婉的标题进行案件报道，亦不敢揣测评论。

        以至于钟雨自对这件事都有了一层薄雾掩山的恍惚。

        “小雨点。”

        “小雨点。”孟有初声音更近，更轻。

        他挪动椅子，靠近钟雨一步，伸手轻轻握住钟雨的手，“不想了。”

        “……嗯。”钟雨面色泛白，没有太大异样，重重舒了口气。

        也捏了捏孟有初的手背，勉强对着李洵挤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走神。”

        “没事儿！精神紧张一下午，我一大老爷们都累了。”李洵没当回事，继续张罗着晚饭，孟有初道谢，以另有安排为由拒了邀约。

        李洵自然也不勉强，晚饭之前，各自散了。

        回到流弦宾馆，钟雨在房间昏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已经月挂梢头。

        她睡得很沉，如同被修饰过的记忆一般，六年前抢劫案的细节她极少想起。

        有时候脑海里会出现大块的空白，闪烁着钻石溶解时碎粒四处溅起的刺光，钟雨明白，那是因为她当时倒下时撞在了装满钻石戒指的玻璃柜上。

        偶尔会出现大片的猩红色，以前以为是自己腿上的血，现在知道了，原来是烂透的葡萄。

        但最经常梦见的，还是刀尖落下的最后一秒——

        挡身过来的黯黑，和黑暗中那双光亮剪水的眼睛。

        所以确实这些年来，钟雨对于这件事恐惧的弱化，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伤害源细节的缺失。

        是因为更多温暖的人。

        和那个“从天而降”不知道能不能驾驭七彩祥云的人。

        想到这，钟雨从床上坐起来，回复完未读的微信，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刚睡醒，脸上还有红晕，头发松散，有一种不自知的美。

        陈思缈不在房间，没说去哪里，以为她按计划今晚就出发去槐海，特意嘱咐她好好把握跟孟有初独处的机会，晚上务必穿那件黑色紧身吊带入睡。

        “……什么。”钟雨自言自语，那还不如直接穿宽松黑色t恤入睡，不穿牛仔短裤。

        ……

        不对劲。

        钟雨摇摇头，被自己这一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讶到。

        看了下时间，快晚上十点，刚下过暴雨，月亮皎洁，夜色深蓝朦胧。

        钟雨有点饿了，出房门碰到从天台下来的游客，见钟雨要上去，有人好心提醒：“刚下过暴雨，楼上帐篷漏水啦，脏兮兮的，别上去了哦，实景也太让人失望了！”

        钟雨道谢，只是想透口气，爬上顶楼。

        帐篷不止被暴雨打湿，还歪歪倒倒，几根没支点着力的支架滚在一边，绳子还拴在栏杆上。钟雨沿着栏杆站立，向远处看，深深呼口气。

        想了想，拍了张月亮发给孟有初。

        没有回复。

        钟雨时不时点开看看，还没回，可能在忙吧，戴上耳机，随意点开一首音乐，音量很低。

        “来很久了？”

        “……嗯？”钟雨转过头时，孟有初已经走到她身边。

        “我怕吓到你。”

        “没有，我耳机声音很轻。”

        孟有初见她神色惺忪，没有受惊吓的样子，眼神停在耳机上，“在听什么？”

        “《cryforthemoon》，推送的一首钢琴曲，还挺应景的。”钟雨说着拿下来一只耳机，悬在半空，“……你要听听看吗？”

        “嗯。”孟有初接过，戴上的那一刻，耳机正好自动继续播放。

        “小叔叔。”

        正对上孟有初眼睛，钟雨轻轻柔柔地问：“小叔叔，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生？”

        孟有初有点惊讶，但是笑容又显得意料之中，“很难具体说。”

        又是这句。每次被少女直球提问，都是这样回答。

        “又来……”钟雨转回身，重新趴回到栏杆上，闷闷地说，“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吧，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过女朋友。”

        孟有初轻笑，“没有怎么提。”

        “怎么会没有呢。”钟雨神情有点委屈，像是打定主意觉得他在骗人，“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孟有初收回眼光，也跟钟雨一样趴在栏杆上，抬头看月。

        “有吧。”律师不爱说绝对性的话。孟有初尤其。

        钟雨闷哼，“喜欢要是不肯定，不坚定，浪漫都少了一大半。”

        凉风吹过，雨滴在铁栏杆上，飞溅出花苞的形状。两个人都没说话。

        宁静片刻，钟雨仰着头，淡淡说：“也太倒霉了，连今晚的月亮都是蓝色的……”

        blueoon。

        蓝月亮。苦月亮。白月光。

        好巧。意思都一样，是痴心，是妄想。

        “小雨点。”

        钟雨轻声：“……嗯。”

        “怎么那么丧气啊……”孟有初笑出声，有点想摸她的脑袋，“你会跳四步吗？”

        “不会，我会三步上篮。”钟雨扁扁嘴，讨厌自己的情绪被轻易牵扯，补了一句：“只在高中毕业的时候跳过，现在应该不会跳了。”

        “来。”

        钟雨愣愣地扯了下衣角，“……什么？”

        说话时，孟有初已经牵起她的手，走近一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微微用力，宽松的黑色t恤往腰身里收了一截，鼻息间的气息相近。

        连声音也变得像桂花糖一般清透，淡淡的香，淡淡的甜，诱惑着玻璃窗外走过的小姑娘。

        “小雨点，以后再看到蓝色的月亮，希望你会想起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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