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断桥边的小二哥4

“先一边呆着去吧。”语落，裴长德见东家把一只手搭在树干上。原本普普通通的柳树好像被解开了封印似的，不断生长变高变粗，显得灵气十足。

        他暗道一声不好，行动却不受思想控制的慢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虬壮的树根破开青石板，树干也迅速变粗。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一顶，撞飞出去，摔了一个大屁股蹲。

        只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天上劈下一道闪电，稳稳落在柳树上。那柳树浑身一颤，委顿了一瞬，又变得比之前更有活力。东家还是站在离柳树不近不远的位置，看着柳树嘴角含笑。

        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地上，忘记了屁股的疼痛，裴长德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一人一柳。

        前后不过半刻钟，天上风起云涌，九道雷像赶个过场似的劈完了。天上的劫云散去，月亮又挂回了天上，虫鸣蛙声此起彼伏，这又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夏日夜晚。

        裴长德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屁股的疼痛。但是马上，揉着摔疼了屁股的手又马上捂住了眼睛满地打滚。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席卷了眼睛，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此时的裴长德当然不知道，他离这妖渡劫的地方太近了，又睁大了眼睛看完了九道雷，对于现在这个半点修为也无的普通人来说，就好像是盯着正午的大太阳看了许久，对于眼睛的损伤不可谓不大。

        可他脑子一转也知道了，刚才东家肯定是护着自己的，否则这么近的地方，他早就被天雷的余威轰成渣渣了。

        半晌，裴长德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随后一股清流缓缓在眼睛周围盘旋，那种刺痛感也就慢慢的消失了。

        他缓了缓，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闭上了眼又复睁开，瞪大了眼，还只是一片黑。

        “以凡人之躯，在如此近的地方直视天雷，瞎了算你活该。”东家的声音传来，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

        裴长德瘪了瘪嘴，揉着发疼的屁股默默站了起来。眼前骤然陷入黑暗，他还是很不习惯的。

        “东家，我就要变成瞎子了吗？”

        “这啊，”东家的话音拖长，带着些调侃，“得看你自己本事如何了。”

        裴长德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便听得东家道：“你，是否愿意拜我为师？”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心重重一跳，话没过脑子就直接喊了出来，裴长德不管不顾的跪了下去，因为看不见，磕头的时候用力过猛，砰的一声砸下去，漆黑的世界里多了好些个金光闪闪的星星，绕得他脑袋嗡嗡腾，晕过去之前，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颇为好听的样子。

        “恭喜道友收一佳徒。”

        “嗯，就是笨了些。”

        雨中，湖上。

        “姐姐，这位许相公可真是害羞的紧，我瞧着打第一眼见你后，他便一直低着头，从脸都能红到脖子跟了，还是硬将这伞给了我们。”青衣姑娘声音清脆如黄鹂，挽着白衣姑娘在小小的乌篷船里坐下，一边打趣着说着。

        篷外，又是六月孩子天，如注的大雨说下就下了，砸在船上，砸在湖里，哗哗作响，又开出一朵朵漂亮的小花。

        西湖被笼在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里，似仙似幻，不知又能惹得多少文客骚人诗兴大发。

        白衣女子将伞收好，立在一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不外如是。白裙层层仙气满满，仿佛就要飞升似的。

        如此佳人坐在乌篷船里，竟叫这看着有好些年头的船变得朴素大气起来。

        此时她眉头微微皱起，叫人不由得愁她所愁：“这会儿雨下得这么大，没有伞他回家岂不是要湿透了，希望能及时喝碗热姜汤暖暖身子，不要感染了风寒才好。”

        坐在旁边的小青噗嗤一笑，同样是美丽娇俏得不可方物，目光流转间尽是狡黠：“这不正好，待到那呆子因为风寒病入膏肓，姐姐再去照顾一番救了他，岂不是全了这段恩情。”

        “你这丫头，”白衣女子转头嗔道：“你可别去添什么乱子，我这回是来报恩的，可不是来寻仇的。”

        当她听不懂这妮子的意思？回头略施小术让恩人病上加病，即使她给照顾好了，也不过是另一段因果。

        “知道了知道了。”青衣女子拖长了声音，暗哼一声，心道这报恩什么的果然是麻烦，希望以后永远都不要跟凡人扯上因果才好。

        随即转眼望向外面，大雨倾盆，却见那披蓑衣戴斗笠的摇橹老翁立在船头，手下一晃一晃的，船就朝着他想要的方向稳稳游去。

        她眼瞅着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便扬声道，“老丈，雨这么大了，我们姐妹来也不赶时间，先进来避避雨吧。”这棚子挤下三个人应该不是问题。

        白素贞也将目光放在老翁身上，苍苍雨幕中，老翁慢悠悠的摇着橹桨，一起一落间自有节奏，翻起的水声也掩在雨里。

        他似乎是没把这雨看在眼里，反而是整个人都融入了雨中，自成一方天地。

        这西湖真当是人杰地灵。

        便听得老翁朗声道，带着老人惯有的慈祥：“感谢两位小姐好意。老头子我在这西湖上摇了整整五十年的船，这湖这水这雨都认得老头子啦，不碍事的。”说着他顿了顿，仰头看了看天：“这雨来的急，去的也快，约莫将两位小姐送到，也该停了。”

        “老丈好生厉害，这也能知道？”小青声音里带着些惊奇与佩服。其实掐一掐手指她也能知道，但是现在她扮演的是天真活泼的大户人家小姐呀。

        仿佛是很开心有人能夸奖他的本事，老翁兴致颇高，打开喉咙便唱起来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民间小调。

        大雨，小船，白堤，青柳，唱小调的老船夫，这便是西湖。

        小青不再言语，只安安静静听着。

        白素贞弯了弯眼，笑了。也不知是捧场老翁唱得好听，还是在笑待会儿无需打伞回家，亦或是想到了那个没有伞的人不用淋太久的雨。

        目送两位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小路上，老翁颠了颠手里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笑得脸上仿佛开了一朵菊花，自言自语道：“这两蛇妖倒是潇洒，出手就是几倍的船钱。”随之他不知想到什么，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撑船的活计，终于是结束了。”

        说着，他解下了身上的蓑衣笠帽放在一边。明明是个鸡皮鹤发的老翁，那含笑的眼却清清亮亮的，像是温文儒雅的青年。

        想当年他也是英俊潇洒的一名茶楼里跑堂小二，因着自家茶好，客人心情舒畅，随手给点赏钱也足够逍遥度日了。

        不曾想东家是个没耐心的，对着茶楼名气越来越大，来的客人越来越多，竟嫌弃整日里的过于吵闹，二话不说就关了茶楼。为了躲个清闲，带着他往山里一钻就是十年。

        在山里不愁吃不愁喝，他终日跟着师傅学道习法，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要是实在无聊了，跑到最近的集市上逛两圈也不会孤单。

        可是有一天，成了他师傅的东家轻轻点了点他额头。瞬间，他修了十年存下的灵气呼啦一下子全然感受不到了。

        然后师傅给了他一个任务，西湖上摇桨五十年。

        这五十年累吗？累。

        五十年里他只是一个身体比别人好一点的普通人，每天风吹日晒雨淋的，日子久了，不解过，怨过，想放弃过，但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

        五十年，人来人往，花开花谢，日出日落。光阴不留情，让他从一个壮年小伙变成了现在这般耄耋老朽的样子。近几年他才有所感悟，不经历一番寻常人的生老病死，没有感受过这般心境，日后如何能心无旁骛的追寻大道。

        “也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徒弟。”裴长德将碎银子塞在自己的荷包里，低低的叨咕了一句。

        “师傅就师傅，哪来的老人家。你瞧瞧你这样子，跟师傅比起来，你才是老人家呢。”

        年轻小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长德刚捡起的木桨哐当摔在了一边。

        “哼，”那男子声音不屑的哼了一声，“果然是老了，连根木桨竟也拿不住了。”

        裴长德心里的那些感念，被这声音赶得七七八八，他回头看向岸上，一男子长身而立，依然当年模样。

        他身边却有一只大尾巴松鼠，两手叉腰，大尾巴晃来晃去，人性化的眼里都是对他的嫌弃。

        “弟子裴长德拜见师傅。”说着行了一个隆重的大礼。

        “起吧，”说话的是东家，“这些年的浆，没白摇啊。”

        裴长德起身上岸，脸色有些惭愧，“明白的有些迟了，但好歹没有辜负师傅的期望。”

        “这颗果子你先吃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东家递过来一颗碧绿的果子，不过半个拳头大小，水色足得很，看着便让人口齿生津。

        大松鼠见那果子，虽然眼热，却也只是傲娇的冷哼了一声。

        须臾，从小腹开始，一股温热的气息升腾而起，慢慢浸润全身，裴长德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是泡在舒适的温泉中，舒服的让人想睡过去。

        但他知道现在若是睡了可就完了。

        当即不顾地面湿漉漉的，一屁股做了下去，双腿盘起，双手静置在两膝之上。

        随即，肉眼可见的，裴长德佝偻的背脊慢慢挺了起来，花白的头发渐渐染上了黑色，粗糙苍老的皮肤也越来越光滑紧致。

        眨眼间，裴长德便从一个半只脚踏进坟里的老头变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就是一身老旧的衣服竟也穿出了隐士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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