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谷燕燕还在苑山和谢青穹虚与委蛇，她尽责尽职的扮演者他追求者的角色，黏在他阴郁潮湿的院子里不愿离去。

        谢青穹喜欢一言不发坐在窗边，当时以为是发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在共感。一般这种时候谷燕燕首先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比如坐在池边钓鱼，或者找本志怪传说打发时间，等到憋不住了，才会凑到他身边叽叽喳喳述说前几天追杀谢词时的所见所闻。

        谢青穹烦了，会抽空回神问她：“没有人说过，你很聒噪吗？”

        谷燕燕笑着：“可我就是有很多话想要讲给你听啊，都够给你讲一辈子了。”

        每当这种时候，谢青穹脸上就会出现怔忪，沉默着别过头去。夏日的蝉鸣不绝于耳，像是谷燕燕急切的心情，彼时的她，只希望他能在她的蜜罐里沉溺一点，再沉溺一点，直到无法自拔，方才可以让她顺利抽身而去。

        众人看着前一刻还凶戾无比的妖蛇突然发出一声长鸣，身子扭曲甩动，似乎是倏然受到什么刺激，嘴里吐出了个什么东西。众人远远望去，竟发下是个人，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妖蛇分明痛苦至极，眼看着就要倒地了，偏还拼着最后一口气朝那人类冲过去，将那人托住后，竟转身往皇都深处的皇城逃去。

        雾破山的弟子最先反应过来，重新布起杀阵，道道利刃朝妖蛇身上追击而去，它横冲直撞，撞倒不少楼房，身上出现一条条伤痕，但是它却好似感知不到，只一味往背离人群的方向奔去。

        “它想要逃！”有人振臂高呼，看到希望，千军万马抖擞精神，纷纷举起兵器追赶妖蛇。只是在万千人流之中，已无力维持结界的裴环跪倒在地，他吐出一口鲜血，仰头看着逃跑的妖蛇，失神喃喃：“师父……”

        “谢青穹。”谷燕燕趴在妖蛇身上，气若游丝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妖蛇不知被谁击中，头颅在空中翻了个身，砸中皇城中的佛塔，高楼倾塌，它也随着发出嘶鸣，倒在地上。谷燕燕从她背上翻滚落地，仰头看去，妖蛇原本闪着绿光的眼睛早已变回熟悉的琥珀色。

        谷燕燕胸口顶着个窟窿，早已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挣扎而起的妖蛇被赶来的修士们一剑剑压回废墟之中。

        谷燕燕道：“不要！”

        可是她的声音太小，无数光剑仍如丝线一般从天际落下，刺入妖蛇体内。谷燕燕看着妖蛇眼中的理智逐渐褪去，赤红涌现，在明知会踏入不可控的前一秒，她竭尽全身的力气，撕心裂肺大喊：“肖缨——”

        应召而来的少年手持长剑，荡开尚在狂欢之中不知危险已至的其余修士，在妖蛇上半身腾空而起的时候落到持剑砍向它的三寸。自剑伤出奔涌而出的磅礴妖气带着毒瘴，触碰之人无不尖声哀嚎着退后躲远，只有站在蛇头上的肖缨，尽管他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已经被腐蚀到惨不忍睹，甚至依稀可见指节上的白骨，却依旧□□在哪里，将长剑深入妖蛇的身体，一寸，又一寸，直至妖蛇发出一声气竭的哀嚎，蛇头重重摔在地上。

        妖蛇倒地激起的尘埃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却又很快和毒瘴一起散清。在沉默一瞬之后，周围突然爆发出阵阵欢呼。

        肖缨还站在原地，似乎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打败了什么，于是缓缓抬头朝谷燕燕看来。一瞬，他又愣住。

        “燕燕！”

        谷燕燕已经扶着一块残垣站起来，艰难挪着步子朝他走来。肖缨顾不得那丝情绪的藏匿，跳下蛇身，跑到她的面前。他也看到谷燕燕胸前的伤口，立马便要输送灵力给她，却被谷燕燕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

        她一如多年前第一次见面一般，对他温和鼓励道：“你做的很好了。”

        肖缨一怔，看到谷燕燕跪坐到妖蛇身前，手掌轻轻抚摸在它的头颅上。

        那只妖蛇已经奄奄一息，唯有眼珠还能转动，此时也看向了谷燕燕。她声音如和煦春风，温柔道：“谢青穹，这次我没逃，你也别逃了。”

        “这一次，我真的是为救你而来。”

        妖蛇凝望着她，疯狂的赤红逐渐褪去，忽的，它振身而起，嘴里发出凄凉哀婉的嘶鸣，刚松了一口气的修士们以为它又死灰复燃，正重新摆出防御姿势，便见到此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黑雾妖们在嘶鸣之中消散无踪。

        远在千里外和上古妖魔作战的修士们也发现，前一刻还占尽上风的妖魔们似乎在这一瞬感知到什么，战力大跌，不得不带领群魔撤退。

        而皇城内，巨大的妖蛇在力竭之后逐渐褪去蛇鳞，谷燕燕也一如初见一般，伸手接住跌落的他。

        谢青穹□□着胸膛，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乌发散乱披在身后，如同浑身被抽去骨头一般，连抬起手臂拥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肖缨看到这一幕，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反手挡住原本想要上前补刀的弟子。

        谷燕燕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嚣，此刻她的世界安静极了。她甚至平和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道：“你看，我这次没有骗你吧。”

        谢青穹落在身侧的手却朝上空抬了一下，喉咙里极其艰难发出一句：“我……没有……”

        谷燕燕仰头看向头顶，那里只有一座倒悬之城，但是她却在一瞬间明白了谢青穹想要说什么。

        “真正的上京城，被你搬到天上去的是不是？”

        谢青穹没有说话，但周围的修士们却意识到什么，脸色忽的大变。怪不得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影，原来这里原本就是谢青穹造出的空城。

        谷燕燕道：“真厉害，明明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却还是努力让自己不伤害到别人。”她夸赞一句，缓缓推开身上的人。

        面前的大妖怪已经眼神模糊，精神恍然，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拼尽力气才呢喃出她的名字：“燕……燕……别走……”

        他已经意识到她为什么会回来了，他早就清楚，不论她是生是死，都不会愿意同他在一起。她不爱他，也不畏惧他，更不会怜悯他，她连恨都吝啬于分给他，在她眼中，他或许都算不上一个人。

        他是路边的花，沙上的石，若非她遭遇意外，绝不会在他身边停留。

        可是，他后悔了。

        就在失去理智前，他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他梦到虚绝岭她前来为他解开封印的那天。她拔下封印的剑，他睁开眼，张开手便抱住她。

        可是现在梦醒了，他知道，她要走了。

        指尖微动，谷燕燕被他抓住袖子，虽然那力道之低微，只要她撤手便能挣脱。但她没有，谢青穹便靠着她，努力挤出他想说的话：“求你……别走……”

        谷燕燕笑起来，摇了摇头，褪下腕上的手链，扯下那颗仅剩的红色水晶，放到谢青穹已经泛白的嘴唇缝隙之中。

        不远处，央措扶着裴环爬上了废墟，裴环看到她手里的东西猛然一怔，回想起什么一般，下意识想要上前一步，却又滞住脚步，终究还是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他们。

        看到莹润的珠子被意识涣散的人吞入口中，谷燕燕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她再次体会到窒息的感觉，而面前的人，眼神愈渐清晰，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瞳孔里，终于又映照出一个她。

        她望着眼前的人，笑着道：“谢青穹，我要走了，你也快些回家吧。”

        那人猛地睁大眼睛，徒劳抓来，拥她入怀，谷燕燕也不躲，任他紧紧抱着，等待着疲倦感袭来。

        很快，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又一次漂浮了起来，她俯瞰着自己的尸体倒在谢青穹怀中，肖缨奔上前去跪到她的身边，嘴里喊着什么。不远处，齐小年扶着身受重伤的徐月走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远远眺望。

        “恭喜你，你又成功了一次。”

        虚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说可以净化你的人，我原本以为是裴环，但是现在想来，还是谢青穹吧。说到底，将太阴山万妖灌入镜中的是他，能彻底将飨妖镜净化的人，也只有他了。”

        “这一次，你依旧只是为了达成和我的约定，所以才竭尽全力的赶来救他吗？”

        谷燕燕看着那个将她冰冷的尸体抱紧，浑身颤抖的大妖怪，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那种一旦定下目标就会孤注一掷的人。”

        对方沉默一瞬，道：“你走了，万一他又失去理智怎么办？”

        谷燕燕笑道：“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么瞧不起谢青穹呢？没有谢词留下的那些东西，就算是死，他也不会主动去祸害苍生的。”说罢，又想到什么一般笑道：“当然，也要看着这些仙门能不能找到他，要是被逼急了，恐怕他也得反击。”

        那个声音仍劝道：“留下来，不好吗？”

        谷燕燕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有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地面上，谢青穹已经抱着她的尸体消失在人群之中。修士们还想追击，却被裴环拦了下来，凌三娘带着人开始将伤员们往城外送，其余人跟着裴环御剑往上空倒置的城池中飞去，企图寻找破解之法。

        那个声音沉默许久，问：“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他，哪怕是一瞬间的动心呢？”

        谷燕燕望着慌乱的人群，回想往昔，初见时的惊为天人，但哪儿算得上是动心呢，何况，早在谢青穹恩将仇报将她交换给河妖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近触的毒药，在他身上动感情，只会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回家吧。”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闭上眼，对方似乎也知道了她的答案，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追问。

        神识越来越飘忽，终于，周遭的风声也消失了，寂静过后，她听到了树叶沙沙的声响，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嘈杂的脚步声，医疗仪器低频的震动声。

        睁开眼，她看到了一束从窗外照进的阳光，落在洁白的被子上，旁边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正在埋头吃东西，被眼里的母亲教训：“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少年嘟囔着：“妈你怎么这样，我这都多久没吃到东西了，输营养液都快把我输成个水袋了，好不容易能吃了，还不让我好好吃啊。”

        谷燕燕笑看着这一幕，低低咳嗽一声，少年似有所觉，猛地转过头来，惊讶而欢喜的大喊了一声：“姐！”

        谷燕燕看着家人的面庞，心安的笑了起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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